到了大门口,关上红漆门板,往门环上落了个复古的大锁头,才算完事。
傅令元半丝留恋也没有,还把大锁头的钥匙随手丢到垃圾桶里,尔后头也不回阔步走。
一副再也不会来这里的架势。
阮舒则回了头。
全部的灯都已熄灭,包括门口的那两只大灯笼。
今夜有薄雾。
中医药馆的轮廓随着她和他的渐行渐远,模糊在薄雾之中,消逝在曲折幽长的巷子尽头。
几只猫从出生起就在中医药馆没有出过门,环境的陌生和路途的不稳使得它们喵喵喵地直闹腾。
计程车司机生怕猫在他的车上留下猫屎,也嫌猫吵,有意见,抱怨了两句。
不过也只是两句而已,就不敢出声了。
因为浑身黑衣、头戴黑帽和面蒙黑色口罩身侧还带着个同样黑帽黑口罩女人的傅令元今晚的气场自带黑涩会大老的煞气,湛黑的眸子冷冰冰一扫,话都没说,就把司机师傅吓得噤若寒蝉。
而下一秒,傅令元便瞍她,分明洞察她的心理,目光仿佛在和她说:“这么多年我在道上不是白混的。”
阮舒回敬他一副“懒得搭理你这幼稚鬼”的表情。
隔着旧小区一条街的地方,两人下了车,去了宠物店,寄养几只猫。
不能带去格格的医院。
她马上要离开海城了。
傅令元不方便带回去别墅。
这样的寄养方式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也能让几只猫得到最好的照顾。
阿树和阿上见自己被留下,叫得更加凄厉。
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再凄厉,它们还是得先呆在这里。
要是猫和人能直接沟通的话,阮舒倒想告诉它们,它们的命运已经比摇椅和芭比娃娃好太多了。
“等过些天送格格离开海城的时候,再来接它们。”傅令元这才正式谈及对格格的安排,“让她也去荣城吧。见到晏西,她会很高兴。”
两人正漫步在车流和人流偏少的马路边,说着他停下脚步,掂了掂她的手:“阮,到时得麻烦你辛苦些日子,邦忙照顾她。我很快会去和你们汇合。”
“嗯,你专心把你该完成的任务完成,不要分心。”阮舒捏捏他糙茧遍布的手掌。
傅令元眼神一暗,未接茬。
阮舒本就存了试探之意,此时见状心中敏感地一咯噔:“所以你给你的联络人发的讯息不是一时冲动?”
“褚翘告诉你的?”问是问了,其实答案毋庸置疑。
傅令元宽阔的双肩少见地稍稍跨下来,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双手分别握住她的双手,与她面对面而站,轻勾起唇角反问她:“你不希望我早点脱离这个危险的环境,平安健全地呆你的身边,和你一起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永远不要再离开你?”
阮舒静默地注视他,表情微冷:“傅令元,你说的,确实是我的企盼,是我的心愿,但这和我的要求是两回事。你不要把借口赖在我身、上,我不是你的挡箭牌,更不是你的包袱和累赘。”
明显未料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傅令元微微一怔,握紧她试图挣脱他的手:“不是,我没有拿你当挡箭牌。我只是……”
他Yu言又止。
阮舒见不得他这样,直接告诉他:“不用吞吞吐吐的了,有什么说什么。你在卧佛寺和阮春华的对话,我已经全都听到了。”
“听到了?”傅令元愣住。
“嗯。阮春华录音了,下午发给了我。”在卧佛寺那样的地方,也只有阮春华自己录音才是最有可能的。
傅令元即刻面沉如水,生冷如冰:“他又想搞什么鬼?!”
阮舒也还无法确定阮春华此举的目的为何。
但省了她的事儿倒是没错的,及时了解情况,否则她无法像现在这样快速准确地揣度傅令元的心理。
“没事,挺谢谢他的,给我们解答了不少谜团。”她嘲讽。
傅令元眸底深深,薄唇一抿,先提及庄佩妤:“丈母娘她——”
“嗯,我理顺了。”阮舒下意识地垂眼帘,有避开他的目光的意思,手里则无意识地抓紧他的手。
不过一秒,她复抬眸,迎视他:“庄佩妤的事,就这样翻篇吧。我接受,这就是她爱我的方式。”
“但,不管怎样,这是她单方面为我做出的选择,我只有被蒙在鼓里被迫接受这个选择带给我的那段痛苦的日子,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该如此。”
“我明白了她的用心良苦,我明白了她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可奈何,不代表我就能完全释怀、原谅她,甚至还要反过来感激她。那是不可能的。”
伤害了就是伤害了,苦衷也无法磨灭那些伤害。
傅令元把口罩别到下颌露出脸来,展臂搂住她:“嗯,我懂,不原谅。我也别让你原谅,确实不该原谅她。你只要记住了,丈母娘是爱你的,就够了。”
生母对她的憎恶,才是她最大的心结。
阮舒闭了闭眼,沉默地靠在他的肩上,顷刻,反过来与他提事情:“即便当年你没对我‘见色起意’,也会发生其他事情令庄佩妤和我的行踪被阮春华知晓。不过早晚的差别而已。我不可能怪你。”
“包括黄桑和格格,那也不是你造成她们如今的境况,罪魁祸首是阮春华。她们也会明白,也不可能怪你。”
“我知道你们都不会怪我……”傅令元轻喟。
但不可避免会自责……阮舒替他把潜台词补充出来。
她其实也清楚,道理都懂,心里的坎却并非那么容易过去——不仅他,大多数人皆如此。
人有感情。
感情作祟。
收拢思绪,阮舒继而出言哂:“你躲着我,心里就能好受些?”
“没有,我错了,大错特错。”傅令元自嘲,“见不到你,我心里才更不好受。想你,非常想你,想见你,你就变魔术一样地出现了。”
“骗谁呢你?你满脑子装的全是阮春华才对吧?”阮舒揭穿,推开他,挺直自己的脊背,“一口烟一口酒的,为了他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这话被她说得,傅令元没法接。
他没法接,阮舒便自己接,绕回去质问:“为什么产生放弃继续执行任务的念头?”
“别再拿我当借口。”她特意强调,“你要真是为了我,早在我第一次提出要你‘金盆洗手’的时候,你就该满口答应我了。”
随后的话颇有些尖锐刺耳:“曾经不是那么执着么?曾经不是那么自信么?现在出现一个阮春华,你就惧怕他了?打退堂鼓了?呵,原来你的信仰不过如此,并没有无坚不摧,随随便便就可以动摇。”
她故意如此刺激他,傅令元懂。
抿直唇线,他揉了揉眉心:“不是惧怕阮春华……”
常绿乔木的树叶茂密,形成的树荫不怎么透光,此时有风轻拂,摆了树枝,才自缝隙间落下一抹斑驳。
斑驳恰恰罩在傅令元的身、上。
他的脸因为帽檐的遮挡而更加暗。
身体半截则聚拢着光芒。
衔接得有些微妙。
风停了,沙沙的树叶安静了,斑驳便也消失了。
傅令元的话则继续:“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
他自问自答:“我是他放逐在外的三号,表面上看,和其余三人不同的培养方式,走的也是相反的路。”
“而实际上,庄爻成为杀手,‘S’成为軍火商,和我成为警察,从某种角度来讲,根本就是一样的。完全落在他布下的网里,朝着他对我期许的方向而走。”
“他接下来对我的期许是什么?远的不说,说近的,就是捣灭陆家。我不想遂他的意。”
“可怎么才能不遂他的意?”
“我想了一天,只能想到,不要由我来做这件事。陆家由谁来捣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我。”
接连一番话,好不容易他在这个时候有个停顿点,阮舒趁机蹙眉插了话:“照这样,那你是不是还打算,连警察都不干了?”
浓眉下,傅令元湛黑的眸子里波光微不可察地闪烁一下。
阮舒捕捉到,便得了答案。
傅令元口头上还是也说了两句:“本来,结束这次任务后,我就准备离职,当个普通人,守在你身边。现在就当作提前了。”
阮舒真是突然很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然后剖开,好好看一看,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怎么明明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犯起糊涂来,也就是个二傻子!
或者,本就是她看走眼,面前这个男人,其实和十几年相比,压根只是长了岁数没同等地长脑子。
“你和庄爻、‘S’,怎么一样了?!你怎么就落在阮春华的网里了?!你怎么就朝他对你的期许走了?!”她连连反问,气得胸闷。
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她拉低他的脸,也稍仰起她自己的脸,正视他,目光笔直:“我问你,十一年前,难道你是为了‘郝大叔’这个人,才下定决心‘出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