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台外,有信众逾百,虽经年累月而叩拜不止,饶是当年紫昊边关官衙派遣过许多衙役人手,将此地团团围困,逼天公台外信众散去,到头来仍是驱散不得一众信徒,反而是险些生出那等血流成河的死斗一事,思量再三,只得是默许瓦关一地的百姓,任其择选做谁人信众。
瓦关百姓口中近乎每日都要提及的此地天公台,说来不过是顶寻常的景致,一来算不得是天生地孕的奇崛诡妙胜景,二来更算不上是出自什么精工巧匠,同王侯将相或是家底顶殷实的人家,动辄日耗斗金劳民伤财所建下奇观,既不属是什么人间奇景,更不属什么文人墨客来此,皆生兴叹之感的宝地,一来无甚名声,二来无甚新奇,单是凭一十八枚光秃笔直的漆黑石柱,立在瓦关北,如何看去,都只觉其寡淡得紧。
但人人都知晓,在这座距青泥口不远处的瓦关,有许多那等道人神仙,擅堪舆算风水气运的能人道场,而在这一众道场内,唯有天公台称尊。
不少外乡之人不解此地为何有如此多的百姓要笃信这等鬼神一事,而前来沽名钓誉,并不见得有什么真才实学算命堪舆本事的道人大师,往往不过靠故弄玄虚察言观色,才能将话说得含糊不清,压根就经不起推敲来,更是不晓得这些位并无真才实学的主儿,竟是各有其住处,但凡是有些名声的,甚至各有道场,每日前来问讯求见的百姓,犹如过江之鲫,非但是有红白事登门,但凡近来婚丧嫁娶,或是不日即出远门,都是要去往自个儿笃信不疑的大师道场,去求个凶吉也好,问个忌讳也罢,总归是人来人往,从未曾绝迹。
这当中尤属天公台最是名声奇响,一十八枚摩云石柱其中常年端坐有那位雷部仙师所收徒众,而倘如是要求见雷部仙师,则是需在每月望日早早前来,一过正午时节,这位常年头戴一方奇高道冠的仙师,便会于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在摩云石柱正当中显出踪迹来,摩云石柱环绕之间,恰如众星拱月。
可今日不知是出于何等缘故,本不应当显化踪迹的雷部仙师,却未曾同平日那般动用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而是携一位红衣挂剑的年轻人,趁夜色才出,缓缓踱步到平日开坛算运处,举动倒是同平常时日一般,双脚搭起盘膝而坐,腰腹松弛,敛起双肩,朝不远处错落相间的摩云石柱指点。
「这一十八根石柱,不少外乡人都要狐疑,究竟有何来头,又有何神妙,怎就能稳稳放在这等繁华闹市,多添无数麻烦,而那些位在此地的百姓,都知晓这些石柱其实从来都无用,当真受人捧的,是老朽一人,甚至老朽座下那些位学艺稀松寻常,天资更是一言难尽的徒众,同样无用,这些人看重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雷部仙师四字。」
直到现如今,夏景奕仍不知眼前这位打扮相当古怪的老道,究竟是有甚本事,更不知后者引自个儿前来此地有甚要紧事相商,于是沉默不言,只听眼前老道一人自顾自讲来。
老道说,论入修行道的年月,怕是还不如夏景奕,毕竟得来修行法前,自己不过是深山老林其中,只晓得躬耕糊口的寻常百姓,日子过得相当清贫,甚至只有到丰年时候,才能勉强好生过个年关。年关年关,于家中尚有银钱家底的人家而言,大抵是举家团圆享天伦的好时候,难得能令此一年之时的辛苦,好生洗刷一番,单是珍馐好食,添过新衣,就足够令寻常人开怀许久,但对于老道家中,能熬过年关,好像已算在今年运气不差。跟头把式踉踉跄跄,能活一日便像是赚了一日,前半生艰难至极,辛苦熬到近不惑年纪,双亲无疾而终,老道才收拾起行囊,放火烧尽老屋,背井离乡。
「想来天下江湖,忍饥挨饿受穷的并不在少数,即便是现如今已能称得上赫赫有名的江湖人,要么开山成祖,要么是那等少有的修行道高手,大都是受过些穷困潦倒的,自然没什么
好自怜或是怨念的,毕竟是穷苦之人更常见些。」
背井离乡过后,老道竟当真是有些手段,短短几载之间,竟是拜入到一座破旧道观其中,虽说是年纪最长的徒众,尚要同那些位顶年轻的道士厚着脸皮唤一句师兄,不过起码是衣食寻得着落,不至于同当年一般辛苦耕种整年,饱食却是苦求不得。而道观观主年岁渐长,无心传授甚本事,而是终日云游在外,至于那等道门中玄而又玄的本领,老道只晓得个大概,无处去学那等高明的望气堪舆本领,更无从知晓那等识人观相的高强手段,但既能得来个饱食,当然便是善哉善哉。
而老道的本领,大多乃是偷学来的,并时常凭这等坑蒙手段,下山赚取些银钱,倒不见得是图什么富贵,毕竟以往那等终日不得饱食的光阴,就如浮萍一般,已是从年岁已是不浅的躬耕人回想中淡去,似春露秋霜,拂晓前三五个时辰就已来,可又在天光普照之后,很快消散开来。
「我那便宜师父曾讲过,老朽并不适宜学道,终生算计下来,也不过是个顶顶寻常的道人,侥幸学会的那些个障眼法,虽名字说起来是道术,可但凡落在懂行之人眼中,连什么戏法都算不上,譬如说是先行在掌心处涂上层细砂,便佯装能徒手捉油锅中的厉鬼,譬如说是凭幕后之人假扮神怪上身,摇头晃脑,经我递过两三道朱笔所绘的符箓,就能够在宣纸之上显化出些鬼影来,专门凭此手段,用人心取生意。」
夏景奕依然不懂得老道想要说什么,只是微微挑眉,饶有兴致听这打扮怪异的老头胡言乱语。
老道顿顿,似乎是回想起当年道观,当然是闲暇得紧,荒度流年,不过一时很是唏嘘,「或许我那位师父,果真说得没错,老朽本不该是在道观其中的人,但为活命,即使是在尤为不喜的道观里终日游手好闲,时常下山行骗,也难说不是个好去处。师父曾说,我生来便亲近天外滚雷,哪怕是知晓我时常下山行那偏财之事,仍是传与雷法,才逐出山去。」
天外闷雷隐至。
北境中人,垂髫都晓得寒冬时节少有雷震响,饶是不晓得其中有甚高深道理,可起码还晓得这等讲究,尤其才有数日之间的落雪,分明一十八枚石柱处积雪依旧摞得甚为厚实,甚至有许多凹凸不平处,所悬的冰凌依然未消,白昼时化去半截,而待到长夜来时,又是越发坚固剔透,如若足有百八十道利剑常挂,而每有风声,剑已鸣响。
夏景奕很少会瞧得起人,入江湖之后反倒是收敛当初脾性,固然仍有其自傲,不过远比身入修行前心性收束许多,初见这位道人时,只觉其内气不显露山水,自当是位高手,然而既是已透过其三境修为的根底,总有些轻慢之意。
毕竟在夏景奕这般年纪的三境,着实也无什么道理,看得起一位五旬的三境老道。
但往往人世间就是这般虚幻飘渺,且无道理可言,故而脸皮遭扇得震山响,好像细想之下,就算不上有多无地自容,反倒是释然多些。ap
一十八道淌金似灼目雷光顷刻间自云端落到石柱以顶。
雷公电母,一足点地。
在归属北境的瓦关处瞧来不过稀松寻常的一十八枚光秃笔直,又斑驳缺漏的乌黑石柱,此时褪尽凡胎,浓郁至极,甚至已能灼伤人双目的大朵金晕倾洒遍地,被那道冠很高的老道人一指定住,旋即四肢百骸竟是刹那牛饮虎吞,直到那一十八道粗壮到令人误以为足可擎天的滚雷,纷纷容入筋骨血肉,通达百窍万脉,随后才心满意足吐出口浊气来。
夏景奕深吸口气,凝视眼前这位堪称容光焕发,犹如病树逢春返老还童似的老道,终究是将以往相当玩世不恭心高气傲的面皮收起。
「敢问道长,高姓大名。」
白发转黑,而举手投足之间有金线
隐浮于体肤的道人则是相当随意,既不曾去追究先前夏景奕有些目中无人的傲意,更未曾去过多装腔作势,摆高手气派,还是同先前一般,颇有些市侩气地同后者眨眨眼,托起本该细密皱纹遍布的脸腮,相当努力地回想良久,最后一拍脑壳。
「好久没用过俗家姓名,这些年来更没人问过我,所以当真记不得了,只记得当初进道观混饭吃的时候,老道长给老朽取了个道号,俗家姓张,唤张太平,意为天下太平,好事多磨。」
许多瓦关很久未曾见过这位雷部仙师显露神通的百姓,这一日夜里,并不畏惧严寒,而是纷纷向天公台处涌来,人们眸光深处,皆是金黄,像秋来田地里割不尽的麦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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