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纪子期皱眉。
“没错!”蒋大师点头道:“这一切若要怪,只能怪你太优秀。
先前在天凉前线立下奇功不说,在这术数大赛上的表现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太爷,这些早就知道了,您就明说吧!”纪子期瞪他。
蒋大师道:“术数经过近百年的发展,特别在大力推广的这六十年,确实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也为黎国的发展及强大贡献了巨大的力量。
随着术数的地位越来越高,这几十年隐约已压过了经历几百年的科举。
越来越多的人尊崇术数,仰慕甚至敬畏术数,所以研习术数之人的心,不可抑制的开始膨胀起来了!
术师协会内部里面不仅派别林立,个人之间更是对内部排名争得厉害。”
纪子期不解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这一点也不奇怪。但和我有什么关系?”
蒋大师道:“你说得不错。人都有私心,协会也好,朝堂也罢,争斗是在所难免的。
而且某种程度上的好胜之心,反而是促使人努力深研的力量。
但如果这种程度太过,不仅严重阻碍自身的进步,也会阻碍整个术数的发展。”
纪子期皱着眉不出声,已严重到这种程度?
蒋大师继续道:“这事严格说起来,源头还出在我和孟大师身上。
四十多差不多五十年前,我和孟大师同样以不到二十之龄成为黎国最年轻的三等术师,进入了术师协会。
从那时起,我二人便被奉为黎国术数未来的希望,被当时所有的人都寄予了厚望。
初初几年,我二人还可以相互讨论切磋,到后来,两人观念越来越相违背,发生争论是时常的事。
等到十年过去,随着我二人名声渐盛,术师协会甚至整个术数界,居然一分为二。
一派支持我,一派支持孟大师。当时我二人知道后,虽甚为惊奇,却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观念不同之事时常发生,不足为奇。
就这样又过了十多年,直到发生了一件事,我和孟大师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蒋大师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几口,放下后接着道:“那时一等二等术师之间并还未有不许斗数的内部规定。
有两位分别支持我和孟大师的二等术师,发生了严重的口角,于是二人约定斗数,输者退出术数圈,永不再钻研术数。
后来支持我的术师赢了支持孟大师的术师,输的那位履行了赌约,离开术师协会回了家乡,至此再无听到此人消息。
此事一出,当时的皇帝陛下震怒,重罚了参与或怂恿斗数的一干人等。
要知当时二等术师何其珍贵,那二人皇帝陛下也给予了厚望。
然因为一些私心,竟然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枉费朝廷多年的栽培,皇帝陛下愤怒之余,大失所望。
便有了现在一等二等术师之间不得斗数的内部规定,而我和孟大师也是那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纪子期眼皮一抽。
“我和孟大师二人,一人重理论,认为术数必须严肃对待,一人重实际,认为术数应该与民同乐。
表面上看来好像大相径庭,实际在对于将术数运用到实际中,造福百姓这一点上,两人从未变过初衷。
只可惜,外人只看到了我二人表面上的争论,却忽略了我们共同的原则。
等到我和孟大师意识到时,整个术师协会已不可避免地分裂了。
原先共同切磋共同进步的氛围早已不存在,刚开始是两派之间,不愿再将自己术数上的突破拿出来与人分享。
后来慢慢演变成同派之间,也出现了闭门造车独享其成的现象。
若不是我和孟大师还死命撑着,只怕黎国的术数界早已跨掉了。
而且整个黎国,已十年未出现新的一等术师了,二等及三等术师的人数增长也比十年前慢了许多。
再这样下去,术数灭亡是迟早的事!”
难怪古夫子交代,术师协会里别家夫子的院子,不可以随意去,原来双方间的关系已僵硬如此。
“但我和孟大师已是半截身子踏进了黄土里的人,还能撑多少?”蒋大师满怀期待地看着纪子期,“术数界的将来,在你们身上了!”
“陛下和您不会是想我来改变这一切吧?”纪子期不可思议道:“这同当初兵部和户部的矛盾完全不同。
当初兵部和户部之间的矛盾主要来自于操作上的问题,现在术师协会的问题是人性的问题。
问题总有方法解决,可人性是根深蒂固,几十年形成的,我如何可能解决?”
蒋大师摇摇头,“前任陛下和现任陛下,对现在术师协会这帮人早已失去了信心。
如你说的一般,人性问题想要改变,是不可能的!
天凉前线,你的表现,让陛下、孟大师和我,看到了术数未来的希望!
所以才有了去年术数大赛的三题,不仅仅是希望你们将术数运用到实际,不拘一格大胆创新。
更希望你们能成为新一代术生的榜样!
而你整合四间铺头,带着二十多人在荒野求生,表现出来的这种将个人私欲与得失抛在一边,这种高眼界大格局的胸襟,更是让陛下赞叹不已!
有能力,又有胸怀,未来的术数界,若在你的带领下,必能踏上一个新的台阶!”
“太爷,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并没有你们以为中的那么好!”纪子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小雪,太爷与你相认不久,相处虽不多,也能看出你是一个有抱负的孩子。
你的世界,绝不可能在闺房之中!你的未来,也绝不可能束缚在后宅之中!
或许,现在这一切对你来说有些重,但,若有其他人选,陛下、孟大师和我,又如何愿意将这个担子压在你一个弱女子身上?”
纪子期沉默了。
“如若不是你今日来问,太爷也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太爷也想你在太爷还有能力撑得起的情况下,能轻轻松松地过多几年快活日子!”
蒋大师的语气有些萧索,“可是,小雪,你这么的聪明,不过才几日,就嗅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太爷是又高兴又难过啊!”
“太爷!”蒋大师难得流露出的温情和落寞,令纪子期眼眶有些红了。
“还有大皇子。陛下原本还担心大皇子过于骄傲,容易走入极端,过刚易折。
然而他在荒野生存中的表现,看出他并不是那种死板固执之人,懂得审时夺势,适时放下身段,令陛下很是欣慰。
所以这次一并将他送进了术师协会,让他更亲身体验一下现在术师协会的内部矛盾,成为新一代术生的最有力支持者。”
纪子期听得有些心虚,黎渊之所以会亲自劳作,说来可都是她的“功劳”。
而且黎渊向来对她不满,陛下和蒋大师想他二人好好合作的愿望,只怕要落空了。
“太爷,您说的我基本都理解了,至于您期盼的,我还需要时间消化消化。
不过我有一事要说明,大皇子貌似对我,印象不怎么好,所以陛下的这个安排,只怕是有欠妥当了。”
“大皇子身为皇族中人,虽有几分傲气,但在大事上向来拎得清,这点你倒不必担心!”
纪子期好奇问道:“大皇子为何会对我意见?太爷您知道吗?”
“这个嘛,咳咳,”蒋大师轻咳两声,避开眼,“因是与他的胞妹,掌珠公主有关!”
“掌珠公主?我也有略有耳闻,听说是黎国第一美人儿,陛下的掌上明珠!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蒋大师继续轻咳,“咳咳,听说皇帝陛下原本有意招杜峰为驸马!”
呵!原来是杜峰欠下的风流债!好你个杜峰,居然从未跟她提过!纪子期在心中咬牙。
下次见他,定要他给个说法!
蒋大师见纪子期面色有些不好,忍不住为杜峰开脱,“这事,其实和杜峰无关,只是皇帝陛下偶起的念头而已!”
去!无风不起浪!纪子期心里撇嘴。
蒋大师年岁已大,对这男女之事也不好多说什么,随意拉扯了两句后,便让纪子期离开了书房。
纪子期回到院子时,蒋灵见她面色有些郁郁,以为被蒋大师训导了两句,安慰道:“你太爷年岁大了。
有些话若是说得不中听,你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千万莫要同他争执,也不要将他说的放在心上自己难受!
若是这心里不舒服了,跟娘说,啊!”
纪子期本想说跟太爷无关,又不知如何说清这心中的郁闷,便点点头当默认了。
第二日,古夫子看到贾轻送来的帖子,沉默了一阵,便带着纪子期和黎渊去了马夫子的院子。
马夫子的院子在西北方位,穿过重重的回廊后,几人站在了这院子前。
黎渊上前敲了敲门,一个三十岁略有些肥胖的人开了门,下巴微抬,神情带着几分高傲。
斜眼将几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慢悠悠问道:“几位,有帖子吗?”
黎渊将马夫子送过来的帖子递了过去,那人面色一变,身形一缩,立马唯诺起来,“原来是古夫子,学生立马去禀告夫子,请稍等片刻!”
等待的片刻,纪子期闲得无聊,眼光瞅向了挨着马夫子院子的另一座院子。
要说这术师协会里的十位夫子所在的十个院子,向来都是紧闭,挨着马夫子的那座院子同样是大门紧闭,与其他院子没什么两样。
可纪子期看得时间久了,无端觉得有些阴森。
同样是朱红漆成的厚重木门,不知是阳光照射的缘故,还是怎的,那朱红色的门看起来竟有种鲜血般的诡异,让人心头发麻。
纪子期浑身一颤,感觉一阵寒风吹过似的起了一身鸡皮。
“古夫子,两位术生,请随学生进来,夫子正等着几位!”
纪子期从刚才的魔怔中回过神来,甩甩头,眨眨眼,在看向那扇门时,发觉与其他院子的大门并无二致。
便压下那奇怪的感觉,当自己被昨日蒋大师的话影响,大白天地胡思乱想,然后随着几人进了院子。
马夫子院子里的人不少,除了昨日见过的贾轻外,还有十位左右二十到四十不等的术生。
小厮也不少,纪子期看着来来往往,借故打量三人的人,心中默数了一下,最少也有十人。
比起古夫子院子里,只有她和黎渊两个术生,容若和范同两个小厮,这派头上就高出了不少级别。
三人坐定后,马夫子才姗姗走了出来。
马夫子相当精瘦,面色红润,许是养尊处优的关系,看起来比古夫子要年轻许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碧玉簪子固定住。
那簪子发着浅浅的绿光,剔透温润,似有水意流动其中,只一眼看过去,就让人浑身透凉。
纪子期对玉石完全不在行,但也能感觉这簪子绝非凡品。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红玉镯子,心中暗自比较,不知这碧玉簪子与红玉镯子,哪个更值钱?
马夫子一见到黎渊,立马恭声行礼道:“一等术师马尚舟见过大皇子!”
黎渊虚扶一把,“马夫子不必多礼,在这术师协会,我是学生杨成!马夫子直呼学生杨成即可!”
马夫子想是也知道此事,略一行礼后,便转向了古夫子。
像遇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面露激动神色,语气激荡,“古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
这么多年了,也不派人捎个信给小弟,让小弟心中甚是挂念啊!”
古夫子笑着起身回礼,“古某虽不在京城久矣,但马兄这些年的声名遍传黎国。
古某久居乡野,也时常听闻坊间对马兄的赞誉,古某与有荣焉!请接受古某这迟来的恭喜,祝贺你啊,马兄!”
“哈哈!”马夫子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止不住的张狂和得意,“古兄过奖了,若是古兄在京城,这名声自是属于古兄,哪轮得到小弟身上?”
古夫子道:“马兄不必过谦,这术数界的各位前辈眼睛是雪亮的,而且这术数又不是能取巧之事。
马兄有如此成就,靠的自是马兄自身过硬的本事!”
“哈哈!”马夫子笑得越发得意,伸手抚抚下巴上的灰白胡须,让几人坐下,自己坐回了主位上。
然后将眼光放在了纪子期身上,“这位便是蒋大师的曾外孙女,本届术数大赛的优秀学生纪小雪同学吧。
纤纤弱质,不输男儿,实乃女子典范。今日一见,果然不负蒋大师之名,有蒋大师之风范。
老夫要是有如此后辈,真是死而后已了。”
“谢马夫子夸奖!学生惭愧!侥幸而已!”纪子期起身恭敬回礼,心中却道,这老儿话里有话啊!
句句不离蒋大师,莫非认为此次术数大赛,她之所以取得如此成绩,是因为她太爷蒋大师的关系吗?
暗中呵呵两声后,坐回了座位上。
寒暄两句后,马夫子进入了正题,“这次请古兄师徒三人过来,一来是这么久未见,想与古兄叙叙旧。
二来呢,小弟之前在学生们面前时常提起古兄大名,因而学生们对古兄神往已久,便想着趁此机会,向古兄请教一二。
当然,这术师协会二等以上术师不可斗数的规矩还是没变。
咱们这虽说是请教切磋,可若被有心人抓住了小题大作,硬要说成是斗数,你我二人虽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难免惹上一身骚!
所以,就由你我二人的学生们进行交流如何?完了咱们在一旁指点两句,这样就算不上是违规了!”
古夫子早已知道马夫子邀请他来的来意,心中也已做好了准备。
从他决定回京的那一刻起,就知像今日之事,日后是避免不了的。
不管输赢,逃避不是办法,不过嘴上还是推脱道:“马兄这不是折煞古某吗?
古某已差不多十年未有认真钻研术数,水平早已落后马兄太多,这一对上,不明摆着是要古某输吗?”
马夫子面上笑容更盛,“古兄,你太谦虚了,别说十年,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不研究,以古兄的水平,指点几个术生那是绰绰有余了。
何况还有蒋大师的曾外孙女,想必得到了蒋大师不少亲自指点。
蒋大师已有二十多年不曾收学生,这院子里的学生们,也想趁此机会,间接地跟蒋大师学习学习!”
古夫子垂下眼睑,心中冷哼,这马尚舟十年不见,越发张狂得没得边了,不过被人吹捧几句,就找不着北,居然妄想和蒋大师比!
面上笑容却不减,“即如此,那让几个小辈们玩玩吧!咱们两个老头子就不掺和了。
毕竟这术数的将来还要靠这些年轻人来发扬光大啊!”
马夫子道:“古兄说得是!年轻人之间就得多交流交流才能有所长进。
那古兄您看,是一对一切磋呢,还是小弟的学生对古兄的学生?”
马夫子门下现有一十二名学生,古夫子则只有纪子期和黎渊两人,而黎渊甚至还不能算正规意义上的学生,毕竟他是插队插进来的。
一对一则是马夫子派两人,分别对阵纪子期和黎渊,学生对学生,则是马夫子门下一十二人对纪子期与黎渊两人。
“都可!”古夫子心中并不抱有太大胜出的希望,索性大大方方,由马夫子订下规矩。
马夫子沉吟一下,也不好意思在人数上占便宜,便道:“那就…”
“夫子!”清脆的女声响起,纪子期道:“学生建议由两位夫子座下学生进行切磋!”
古夫子和黎渊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笑语颜颜,一派天真之色,好似刚刚所说的,不过是句玩笑话而已。
马夫子心中有些怒了,面色一沉:“纪同学的意思是,你和杨同学两人,对老夫座下一十二人?”
“正是!”纪子期依然笑嘻嘻,语气却坚定十足。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以为自己是蒋大师的曾外孙女,就不将众人放在眼里?实在是太狂妄了!
蒋大师教不好你,今日就让老夫代蒋大师好好教教你,如何尊师重道!马夫子心中怒哼道。
当下重哼一声:“好!既然纪同学有如此自信,老夫就奉陪!”
然后声音拔高:“贾轻!将一众师兄弟们都唤进来!”
“是!”
紧接着,一众十几人鱼贯而入,站定后齐声道:“见过夫子!见过古夫子!两位师弟妹好!”
纪子期和黎渊起身回礼。
贾轻问道:“不知夫子唤学生们到此处,所为何事?”
看来有什么样的夫子,就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单不说昨日是贾轻送的帖子,马夫子既然有了同古夫子一较高下的心思,定会提前同自己的学生说明。
今日古夫子黎渊和她已来到此处,还要假惺惺问一句所为何事?
纪子期心中对马夫子的评价不禁又拉低了一个档次。
“是这样,夫子今日请古夫子师徒三人过来,主要是为叙旧,这一来二去聊得挺开心,就兴起了让你们和两位师弟妹们切磋的心思。
蒋大师的曾外孙女纪小雪同学,提出由你们一十二人对她和杨成二人。
纪同学深得蒋大师教导,想必已继续其衣钵一二,夫子便应承了下来。
你们一十二人可得打起精神来应付,也顺便向蒋大师后人学习学习!”
呵呵!这马夫子可真是帮人拉仇恨的高手,瞧瞧那十二人的神色,都恨不得吃了她!
纪子期面上笑容依旧,对着每个看过来或仇视或嫉妒或不屑的眼光,一一微笑回礼。
贾轻道:“既如此,那贾轻就请杨师弟和纪师妹多多指教了!”
术师协会内部各夫子门下学生,为了区别与外间斗数不同,不是抽签来个先后,你一题我一题,然后由夫子断定输赢。
而是双方各出三题,在纸上写下,互相交换问卷,然后在规定的半个时辰内交上答卷,再由双方夫子判断。
马夫子和古夫子留在正厅喝茶,两边的学生便分到了两边,进行小声地讨论。
纪子期刚坐下,就看到黎渊满脸不赞同的神色,“狂妄!纪子期,我承认你的术数水平很高,但你现在面对的不是各术数学院的学生,而是术师协会的学生。
你看看他们那帮人,最年轻的也有二十五六岁,年长的怕已过了四十,有几人已是一等术生多年,六月打算参加三等术师的考试。
你一刚晋级的二等术生,居然打算跟他们群斗?而且还将我拉扯进来!太不自量力了!”
纪子期斜睥他一眼,“那里面的一十二人,你觉得你有把握赢谁?”
黎渊恼道:“我本就不是专攻术数,怎能同那一十二人相提并论?”
“那就是了!”纪子期笑眯眯道:“如果一对一,我能否赢暂且不说,你肯定会输!
与其输给一人,不如输给一群人,说出去也好听些是不?”
“你真是如此想?”黎渊皱眉问道。
“嗯!”纪子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心中却道,若不是本姑娘现在不得已和你站在同一条线,本姑娘才懒得理你输赢!
而且本姑娘就是要一鸣惊人,煞煞那些人的锐气,若是一个一个的来,太麻烦了!
刚好顺便便宜了你而已!
黎渊心中疑惑,还欲再问,纪子期已低头写起题来了。
他撇撇嘴,无聊地拿起一张纪子期已写好的题。
嗯,字不错!清秀却有力,一笔一划大开大合,颇有男子之风!
黎渊在心中不得已又承认了纪子期的一项优点。
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到了一起。
无他,这题看似简单,他却无法解出!
黎渊自认为这次获得二等术生资格是有些取巧的成份在内,但他原来三等术生的资格那可是实打实的、规规矩矩去考的。
纪子期也不过是一刚考上来的二等术生,为何她出的题,他解不出不说,连一点思路也没有?
他抬眼看向正在埋头写字的纪子期。
从上往下的高度,只能看到她微蹙的眉头,煽动的睫毛在如玉的面庞上留下一点点阴影,挺翘的鼻尖,还有因思考中紧咬着的红唇。
呼吸有些急促,面上略带一点潮红,像在牛奶中倒入了一点桃花汁,更加鲜嫩无比。
黎渊的心中忽地跳了一下。
这样看来,这小丫头生得也还算清秀!
不过,跟掌珠比起来,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黎渊这一想,便别开了眼。
三题终于写完,纪子期吁了一口气,将题递给黎渊,“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她心知以黎渊的水平,自是无法解出她精心想出的三题,不过礼貌上问问而已。
黎渊并不是什么对术数痴迷之人,这与从小的教导有关,也与天性有关。
不过当题摆在他面前,明明看着不难,偏他又毫无头绪时,还是被勾起了兴趣。
趁着贾轻等人还未出好题,低声问道:“这几题我闻所未闻,没有丝毫头绪,不如你讲给我听听?”
纪子期闻言一挑眉,有些意外。
没想到黎渊没有故作高深道“不过尔尔”,反而抛下身段不耻下问。
便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同他讲了起来。
靠得近了,气息便容易纠缠在一起,纪子期毫无察觉,刚开始听得起劲的黎渊也未注意。
等第三题快讲完时,黎渊才突然间感觉有股少女的幽香钻进了他的鼻子里。
似花非花,一种他从未闻过却让他心旷神怡的味道。
他深吸两口气,有些陶醉,便不心在蔫了起来。
“杨师兄,杨师兄!”纪子期见他走神,不悦喊道。
刚才还想着称赞一下他的求知精神,不过片刻就原形毕露了。
黎渊回过神来,有些尴尬道:“纪师妹,刚刚在回想前两题的解法,有些走神了,纪师妹你将第三题再讲一遍!”
纪子期抬头疑惑看他,皱皱眉,正准备重新再讲,那边贾轻出声道:“杨师弟,纪师妹,师兄们这边的题已好了,你们那边如何?”
“好了!”纪子期便拿起三道题,站起身高声应道。
两人分别朝对方的方向走去,在正中相会,相互交换了手中的题卷。
纪子期随手抽出一题,将另两道题递给黎渊,“杨师兄,你也瞧瞧吧!”
黎渊接过题仔细看了一下,那两道题难倒不难,但以他的能力,半个时辰内肯定是解不出的,多上一个时辰倒有可能。
黎渊回想起刚刚纪子期那三题,若只看题,明显就是纪子期胜上一筹。
然后再看向纪子期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心中想法还未成型,就听纪子期脆生生地道:“杨师兄,我已经解完一题了,再给我一题吧!”
什么?这才几个呼吸而已?黎渊不敢置信地随手将手中题给了她一份,拿起她已解完了的那题。
这一看之下更是震惊!与纪子期所出的三题不同,这题他大概也知道解答的思路,只是他并不深研术数,有些不大熟练,需要多些时辰罢了。
因而他只轻轻看了一眼,心中的震憾已无法形容!
对的!是对的!而且不只一种解法,是三种!
这么短的时间内,很明显她连思考都没有思考,一看题就将答案写在了上面。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的实力早已不止如此。
此时的黎渊,不得不在心中重新评估纪子期的术数水平。
或许,之前他还是看轻她了吧?
在他想的空档,纪子期已抽走了他手中的第三题。
黎渊拿起了墨迹还未干的刚解出来的题,看着上面写着的四种解法。
也不知是过于震惊没了反应,还是已经被惊到麻木没了反应。
黎渊反而觉得此刻的心理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只是他这平静不到两个呼吸,旁边的纪子期又给了他一记闷雷:“马夫子,古夫子,各位师兄们,学生已经解完了三题!”
他印象中的纪子期绝不是如此莽撞毫无顾忌之人!
黎渊想起之前纪子期主动要求二人对十二人,现在又不顾及对方面子,快速答完题立马出声狠打对方脸面的举动,陷入了深思。
坐在正中的马夫子和古夫子二人,正心不在蔫地聊着天。
马夫子志得满满,古夫子心中有事,有一下没一下地应和着。
听到纪子期的声音,两个不约而同惊起,互看一眼,然后齐齐望向纪子期:“全部已答出?”
“是的!”纪子期坚定点头,空灵的声音像地狱来的魔咒一般,箍得贾轻等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可能?古夫子面露不置信,马夫子面色如墨,贾轻等人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策略,一定是对方的策略!或许对方根本是随意解答,意在扰乱自己的学生答题。
若在规定的时辰内双方都解不出,则算和。
但自己门下一十二人对对方二人,人多对人少,表面是和,若此事传扬开来,实际上还是输了。
好有心计的女娃!哼,哪能瞒得过老夫?
马夫子这一想,心中便定了,气沉丹田朝贾轻等人大声喝道:“时辰还未到,慌什么?认真解题!”
马夫子这一喝,让贾轻等人从慌乱中清醒过来,有些个也在猜想对方是不是在使诈,以扰乱己方阵脚。
当下所有人便稳住心神,重新开始讨论了起来。
只是马夫子不知道的是,贾轻等人的惊慌失措,并不仅仅是因为纪子期已解出了他们的三题。
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纪子期出给他们的三题,他们根本毫无头绪。
所以当纪子期说出“已解完题时”,那几个字便成了压倒他们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马夫子的提醒下,贾轻等人暂时进入了解题的状态,只可惜,这样的状态维持了不过半柱香时间。
平时里自负甚高的各人,面对一个刚升级二等术生的小丫头出的题,居然毫无头绪。
就算她是蒋大师的曾外孙女又如何?毕竟只是一个刚十六的小娘子而已!
而且这题的风格,与蒋大师留在这术师学院的手稿完全不同。
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不一会,贾轻等人由原本的小声议论,成了争论。
有人说:“应该从这个方面去考虑!”
另一人反驳:“不对,这个刚刚已经试验过,行不通!”
那人道:“那是你试验过不通,不代表我试验也不通!”
反驳那人怒道:“同样的方法再试验有什么意义?难道你认为厉害过我不成?”
“怎么,原来你一直觉得你比我厉害?”那人听得此言也怒了。
“你个小子,不服是吧?不服明日咱们比划一场,输了从这术师协会滚蛋!”
“都给我闭嘴!”贾轻喝道,“现在做什么意气之争,咱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解开这三题!”
贾轻年岁虽小过二人,但术数水平却在二人之上,且马夫子对他一向青眼相看。
这一出声阻止,那二人互瞪一眼,悻悻闭了嘴。
几人吵闹中,音量便不自觉提高了。
马夫子与古夫子因刚刚纪子期的言论,早已无心交谈,焦急地等待着时间的过去。
因此几人的争吵一字不落地落入了马夫子耳中。
马夫子气得满脸通红,一群小免崽子,当着外人的面,居然就起了内讧?这不是生生打他的脸吗?
晚些跟你们几人算账!马夫子心中咬牙切齿。
转眼,半个时辰已过去了。
贾轻等人由开始的慌乱,到因为慌乱而引起的争吵,到最后的沮丧无力。
贾轻苍白着脸走上前,面带羞愧:“马夫子,古夫子,杨师弟,纪师妹,那三题,学生们,解不出!”
最后三个字,就像蚊子声音一样细小。
在这静得可闻针落的院子里,马夫子古夫子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了个明明白白。
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马夫子脚下踉跄两步,面色发白,这些他引以为傲的学生,就这么不堪一击?
他不相信,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一定是那纪小雪出的题有问题,若题来自蒋大师,这些学生解不出是正常的!
马夫子如此安慰完自己后,又心存了些侥幸。
说不定那纪小雪的答案也是错的!这样就算是和局了,他们这边是以多欺少,纪小雪那边是仗着蒋大师在撑腰。
说起来半斤八两,谁也没讨得了好!
他深吸两口气,对着纪子期挤出难看的笑容,“蒋大师不愧是蒋大师,连他的曾外孙女也这般厉害!老夫佩服!
老夫门下学生承认了解不出,那就请纪同学将解出的三道题答案拿上来,由老夫和古夫子定夺!”
说完此话,他心中打定主意,只要那答卷有一丝一毫差错,无论如何也要咬定解答错误了。
“是!”纪子期双手捧上三道题,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马夫子手中。
马夫子憋着一口气,头上发髻隐约已有些松动,一双老眼迅速地扫向那三张卷子。
一张,面色惨白;二张,浑身颤抖;三张,整个人瘫倒在了椅子上。
仅仅只是两三个呼吸间。
以他的水平,哪用得上细看,只瞟上一眼立马就知对与错。
马夫子双手紧紧捏着那三张卷子,抖个不停,胸口起伏不定,张大嘴急促喘气。
而后,看向纪子期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这是什么怪胎?这是哪里来的怪胎?蒋大师的水平已到了如此深不可测的地步了吗?
眼前这纪小雪回京不过半年,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术数大赛上,就算用尽了晚上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几月,就有如此水平。
那蒋大师的水平,又有多深?
马夫子觉得一阵阴嗖嗖的风,吹过他的后脊背。
枉他还自以为与蒋大师之间已相差无己,对方不过是仗着声名响,年岁大的优势而已。
可如今这一看,分明还是天渊之别啊!
贾轻等人看着马夫子不断变化的神情,面上越发慌乱。
古夫子虽未见到试卷,但从马夫子表情上,猜出应该是答对了。
而且应该答得甚是巧妙!
他想起当初陈家村与西村划分山林一题,当时罗书的解法就震惊了他。
那时,他以为是罗书个人出众的能力解出的。
现在回想起,貌似当时罗书曾询问过纪子期可有别的解法。
那么那一问,肯定不是客套地问,而是求教地问了。
古夫子觉得以自己这般岁数,许多事情已经看开了。
马夫子下帖向他挑战时,他抱着必输的念头,来应战了。
可现在,他仍然是止不住心头的狂喜,像爱玉的人,突然间发现了一块绝世美玉一般。
现在的纪子期,就是他眼中价值连城的那一块玉。
古夫子轻咳两声,嘴角颤动,尽量表现出平和的神情,“马兄,解得如何?可否让古某瞧瞧?”
马夫子仍在呆滞中,对他所言充耳不闻。
古夫子便亲自动手,从马夫子青筋暴露的手中,用力一扯。
马夫子下意识地一松手,那三道题便落入了古夫子手中。
古夫子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那三道题的解答时,仍是被大大惊到了。
果然如此!当日罗书分山之法的思路便与此如出一辙,只不过,明显纪子期的思路更简洁更奇特。
紧接着古夫子心中又是一阵狂喜,想不到我古齐天临到老,还能收到如此资质过人的学生!
惊过后,他就忍不住想仰天长笑,只可惜,现在在马夫子的地盘上,就算高兴,也不能表现得如此明显。
马夫子终于回过神来,之前的张狂已完全褪去,嘴张张合合几次,终于干哑着嗓子道:“这三题,都对了。”
贾轻等人面如死灰,看向纪子期的神情通通变成了仇恨。
其中一人道:“杨师兄纪师妹能解出那三题,师兄我打从心里敬佩。
可纪师妹出的这三题,师兄有些不服气!”
马夫子闻得此言,死寂的脸又泛上了光,说不定还有机会,“拿来瞧瞧!”
贾轻将题递了上去。
马夫子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大约一两柱香时辰后,面色灰败,长叹一口气道:“古兄,小弟认输了!”
至此时,这句话才显露出了几分真实情绪。
那学生还不死心,“夫子…”
马夫子正是又恼怒又灰心之际,那学生还不知死活地撞上来,当下大怒,劈头骂道:“技不如人!学艺不精!你们还有脸怀疑?
老夫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从今日起,都给老夫老老实实地呆在院子里钻研术数,严禁外出!”
此言一出,贾轻等人面色大变。
要知这帮人岁数都不小,早已成家立业,这一闭关,不知何时才能与家中娇妻幼儿相见,如何是好?
只是马夫子正在气头上,众人不敢出声,只得诺诺应是。
经此一事,马夫子气焰全消,贾轻等人虽心中有气,但夫子已认怂,个个也不敢如何。
全部人等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古夫子纪子期黎渊三人。
回到古学堂,古夫子对纪子期出的三题甚有兴趣,当时碍于马夫子面子,不好意思拿过来细看。
如今回到了自己园子里,古夫子的开怀也不掩饰了,对那三题的兴趣也不掩饰了,“小雪,将你那三题讲来听听?”
纪子期便将那三题重新讲了一遍。
题确实算不上难,却对综合运用能力要求非常高。
以贾轻等人现在的水平,时间紧迫的情况下,解不出勉强算在情理之中。
古夫子沉思一阵后想出了解法,又想起纪子期与众不同的解题思路,便问道:“小雪,将你的思路讲给夫子听听!”
“好的,夫子,我的思路是这样的…”
古夫子边听边满意点头,不错!不错!非常不错!
不仅新奇,对他自己也非常有启发意义。
只不过,古夫子同马夫子一样,在心中也认定,这一切除了纪子期本身的天赋外,还是要归功于蒋大师。
所以临走前,古夫子道:“小雪啊,以你现在的水平,夫子能教你有限,你以后可多点时间向你太爷蒋大师学习!”
久未出声的黎渊,在古夫子走后,终是忍不住问道:“纪子期,你刚刚为什么那么做?”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纪子期却听懂了,拱手道:“大皇子,陛下将你送来这要师协会的目的是什么,你清楚吗?”
黎渊对她忽然地称呼转变,很不能适应,皱眉道:“略知一二。”
“不知道大皇子可否将略知的一二说来听听?”
“术师协会内部斗争沉疴已久,父皇担心蒋大师和孟大师百年后,术数界便会随之崩塌,便将重心放在了新一代的术生身上。
将我送入这术师协会,一来是深刻了解术数在黎国的强大与发展中起到的绝定性作用。
二来便是了解如果其崩塌,对黎国国运及民众带来的灾难到底会有多严重!”
三来是希望我能从你身上学到那种高格局的眼界,以及不拘一格的行事风格。
不过这句话,黎渊打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纪子期微笑道:“昨日我太爷蒋大师也同我说了类似的话!”
“什么意思?”黎渊道,“莫非你太爷期望你能改变术师协会的的现状?”
“不是!人性已根深蒂固,很难改变。”纪子期道:“太爷并未如此要求,不过太爷希望我能成为新一代术生的榜样!”
黎渊道:“所以你之前才会那么狂妄地对待马尚舟那帮人?”
纪子期道:“马夫子为人有些轻狂,自以为术数之能已无人能及。打击他的最好办法,便是在术数上一击即中。
刚刚那么做,纯粹是为了烘托效果。结果也证明了,效果不错!”
黎渊看着她不出声。
“所以,杨师兄,”纪子期换回了称呼,微笑道:“很长一段时间内,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蚱蜢。
希望掌珠公主的事,不会成为翻船的理由!”
黎渊有些羞恼,看来蒋大师不仅对她提出了期望,还连带地说出了掌珠的事情。
他忿忿道:“我掌珠妹妹不知道强你多少倍!”
“我知道啊!”纪子期作出无辜的表情,“掌珠公主是黎国第一美人,是黎国最尊贵的女子,即使只是与她的名字放一起,都是我高攀了!”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味呢?黎渊面色郁郁。
“不过,”纪子期笑嘻嘻道,“问题都是杜峰那厮,不光师兄心理不痛快,师妹心理也不痛快的很。
师兄要是想去教训他的话,顺便将我那一份也教训了!”
黎渊有些瞠目,这是身为人家未婚妻该说的话吗?怂恿别人去教训自己的未婚夫?
他咬牙道:“杜将军知道师妹是这样的性子吗?”
纪子期继续换上无辜的表情,两手一摊,“不知道,要不师兄有空帮我去问问?”
黎渊被她的无赖气得胸口一阵翻涌,黑着脸甩袖离开了。
话已说开,想必黎渊以后不会为了掌珠公主的事给她脸色看了。
总算是解决了一件事!
纪子期冲着黎渊的背影做个鬼脸,笑眯眯地离开了。
回到蒋府后,纪子期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了蒋大师。
蒋大师半眯着眼边听边点头,唇角不自觉翘起,露出笑容。
不愧是我的曾外孙女,蒋家后人,一出手便震住了狂妄自大的马尚舟!
看来他有段时间不会蹦跶了。
纪子期在古学堂过得挺无聊。
古夫子初回京城没多久,日日被过往好友接去花天酒地,不,接风洗尘,畅谈往事。
黎渊因为前几天纪子期挑明了掌珠的事,不好意思给她脸色看,但也不怎么愿意搭理她。
一看到她,转过脸视而不见。
纪子期自认不是那等愿意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的人,见了面主动打个招呼后,老实闭上嘴,不愿多生事端。
园子里人少,总共就那么五个人,若有人一日不见,便觉得好多天没见了。
纪子期发现好像有两天未见到容若了。
容若因为他哥容禛的事,自然对她无好感,碍于身份有别,面子上还算客气。
纪子期一来闲得慌,二来她和范同的关系虽说有些尴尬,可毕竟是上几辈人的事,跟他们一点干系也没有。
在这园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也不想二人关系过于僵硬。
便装着无意,同范同搭讪道:“怎么好几日没看到容若了?”
范同看她一眼,眼中别有深意,“他家最近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