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杨彪,皇甫嵩,荀攸等人走了,偌大的后殿,便只剩下了刘辩与荀彧两个人。
刘辩笑容满面,从椅子上起来,笑呵呵的道:“荀卿家,坐。”
荀彧见着刘辩这种笑容,心里莫名的警惕,脸色却不动,抬手见礼,等刘辩坐下后,这才在对面落座。
刘辩拿起茶壶,给荀彧倒了一杯,随口的道:“卿家给朕搭了个台阶,没有卿家刚才那句话,朕还真不好下来。”
他的意思,是刚才‘划分田亩’的事。如果荀彧不接话,其他人反对,刘辩确实要费不少力气说服其他人。
荀彧恭谨的接过茶杯,道:“陛下圣明之举,其他同僚,当不会反对。”
刘辩面上笑容不减,道:“卿家不过三十出头,劳累成这样,朕着实于心不忍。”
荀彧的脸角本就有些老成,这两三年下来,更加显得‘苍老’了。
荀彧躬着身,道:“并非是朝政所累,皆是臣本身之因。”
刘辩见荀彧异常的恭谨,话也比寻常多,情知他猜到了,喝了口茶,心里组织着话语,道:“卿家真的觉得,其他卿家不会反对?”
荀彧神色沉吟,道:“应当在五五之数。”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点明,都是心如明镜。
“五五之数?”
刘辩摇头,道:“能有一成就不错了。卿家觉得,这件事可以成吗?”
荀彧见刘辩单刀直入了,脸色认真起来,双眸冷静非常,道:“陛下,我大汉的田亩七成以上在大小世家手中,朝廷想要再分,从朝廷到地方,必然会强烈反对,如果硬来,臣恐天下大乱。”
刘辩微笑着,目光直视荀彧,道:“那……卿家是什么态度?”
‘划分田亩’,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甚至无比可怕的事情。哪怕是北方各州早就被打的稀碎,但世家已然是庞然大物,朝廷想要再分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反噬将会轻而易举的摧毁元气不多的大汉王朝!
荀彧面不改色,抬起手道:“臣赞同。社稷之本在于民而非世家。”
荀彧的话,表明了态度,却又戛然而止。
刘辩知道荀彧的顾忌,同样也是他的顾忌。
不过,刘辩微微一笑,道:“卿家,吃过豆腐吗?”
荀彧有些不明所以,道:“臣吃过。”
刘辩抬起手,作握刀手势,道:“吃豆腐有很多吃法,其中一种,就是一片一片的来,一口气吃太多,容易烫着嘴,也会撑坏肚皮。”
荀彧是顶级聪明人,瞬间就会意了,道:“陛下的意思,是不以朝廷的统筹,而是从地方,小步慢行,一点一点的推进,到一定程度,即便那些世家大户反应过来,也无济于事了?”
刘辩眨了下眼睛,他想的是,以朝廷的命令,从北向南,一小块一小块的完成,而荀彧的办法,似乎更好,也更为妥当。
下意识的拿起茶杯,掩饰尴尬,片刻后,刘辩点点头,道:“卿家说得有理。这件事,便由卿家主刀,从司隶开始,先分无主之地。”
荀彧见刘辩没有急躁,心里暗松,放下了过度紧张,他的思绪逐渐敏捷起来,道:“陛下,此事,还须秘而不宣,只做不说。”
刘辩嗯了一声,仔细想了想,故作的道:“朕虽暗示过多次,倒也没有明说,想必他们不会多想。”
荀彧只当没听到,道:“司隶,是否再设司隶校尉?”
刘辩直接摇头,道:“不可以。”
荀彧见状,默默一阵,道:“那,洛阳府再抬,由洛阳府,辖管司隶如何?”
刘辩听懂荀彧的意思了,面露沉思。
之所以不舍司隶校尉,是因为司隶校尉权柄太大,袁术当初就是司隶校尉,一夜之间,在洛阳城屠戮了五千多人!
这任谁都心惊不已!
现在整个司隶,是由尚书台直辖,而今要推动‘土地划分’,尚书台不能出面,需要地方执行。
思索良久,刘辩点头,道:“可以,不过,司隶的兵马,由大司马府直辖。郡、县都尉,归属兵曹统管。”
在刘辩登基后不久,便一直在推动‘军政分离’,要从地方主官手里,剥夺兵权,以遏制地方诸侯的出现。
司隶是一个特殊之地,推行的一向很好,但残留问题同样很多。
就比如,治粟都尉,郡、县都尉以及郡守,县令,很多时候,不得不相互兼任,以应对紧急事态。
总的来说,就是大汉朝还不够稳定,政策推行的不够彻底。
“臣领旨。”荀彧见刘辩应允,抬手道。
刘辩看着他,俯过身,目光冷峻的低声道:“卿家的态度朕知道了,荀攸,钟繇是反对,朕也清楚。丞相是什么态度?”
荀彧些许老成的脸角动了动,道:“臣不知。”
杨彪的态度,一直是模棱两可,向来是刘辩打一鞭子才动一下,寻常中,对任何人事情都是‘老夫知道了’,从不表态。
刘辩保持着姿势,双目紧盯着他,道:“他若致仕,何人为替?”
荀彧脸色微惊,旋即归于平静,道:“臣不知。”
刘辩注视了他好一阵子,这才坐回去,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而后笑呵呵的道:“今年要还十万万的债务,还有二十万万的亏空,卿家怎么看?”
荀彧坐直了一些,道:“回陛下,户曹已经有了一些应对。关于借的债务,可以通过钱庄暂还,将债务转嫁到钱庄。关于亏空,户曹可以开源节流。北方各州甫定,虽然用钱众多,但钱庄、史侯纸、盐政都可以畅通无阻的推行过去,年底之前,凑集五万万,并非难事。”
“赋税少,支出大,”
刘辩满面微笑,道:“国库亏空,只会越来越大。现在南方情势突变,卿家要有更多的准备才行。”
荀彧神情顿时严肃了几分,坐直身体,抬手道:“陛下,一定要遏制董卓,决不能再掀大战!”
从刘辩继位起,不,应该说从羌人叛乱起,朝廷的支出日益加剧,再到黄巾军及现在,大汉朝几乎没有停歇的打了快五十年!
这种消耗,简直不可想象!
到了刘辩这里,即便用所谓的‘新政’企图恢复一丝元气,可从现今局势来看,非但没有助益,反而形成了拖累。
比如,从刘辩继位起,对各处的征讨,朝廷拿不出一分钱粮,全部是领兵将领、州牧、郡守的自筹。
三四年过去了,朝廷不但没钱,还有了巨大的亏空。
以至于荀彧说出了这番话。
刘辩又拿起茶杯,自顾的喝茶。
荀彧入朝也有几年了,与刘辩相处日多,便了解这位陛下,惯常以喝茶躲避问题。
他抬着手,目中肃然,道:“陛下,曹操此举若是未得大司马府以及陛下旨意,便是擅动兵马,欺君罔上,是不赦大罪,陛下万不可姑息!”
刘辩喝了口茶,笑呵呵的道:“他到底是扬威将军,有便宜行事之权,用这个理由处置他,朕恐朝野不服。这样吧,朕下旨申斥他。至于卿家说的董卓,朕会与大司马再做商讨。卿家的精力,还是要用在‘新政’上。”
荀彧看着刘辩,正色道:“陛下,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奸臣蕃息,主道衰亡……”
刘辩双眼骤眯,深深的注视着荀彧。
荀彧这几句话,显然不是随口而出,或许早就写好奏本,只是没有上呈,而今借着机会,脱口而出。
这‘爱臣’指的是曹操;‘主妾无等’指的是刘辩不立太子;‘兄弟’指的是刘协;‘奸臣’指的应当是董卓还是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