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西。这是一处不大的山头,因为形状犹如十指指天,被选为五斗米教的总坛。与外人想象的奢华不同,这里极近简约,入眼全都是祭祀物,来往的男女老少都面带虔诚微笑,气氛祥和。在半山腰,瘦瘦高高的张鲁高挽发髻,手持符帆,黑衣飘飘,仙风道骨。他静静的看着山下,或者说望着洛阳城方向,面露愁色道:“倒是没想到,朝廷会反应这么激烈。”“嘿,”他身后走出一个人,满脸轻佻之色,道:“也不是冲你,是朝廷那些人觉得‘新政’阻力太多,想要趁机铲除异己。”张鲁转头,看着许攸,轻叹一声,道:“许先生可有教我?”许攸好整以暇,完全不在意,道:“你这里有信徒三千,甲士两千,朝廷能把你怎么样?一旦城里有动静,金蝉脱壳就是了,伱后面不是留了小路吗?”张鲁没想到许攸会看穿,淡淡一笑,道:“许先生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逃走。”“呵,”许攸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一丝无奈,道:“朝廷太阴险了,要是以往,你别说买个太守了,刺史都没能买到。你要是有了地盘,朝廷还能把你怎么样?可惜,可惜啊……”张鲁闻言,心里也十分惆怅。朝廷的突然的强烈反应,出乎他的预料,他本想买下汉中太守,运作都差不多了,没想到朝廷横插一手,打破了他所有的美梦。“师君,”一个教众模样的壮汉来到张鲁身后,道:“有一些人悄悄摸过来了,都是生面孔,可能有数百人。”许攸伸头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估计是外面的禁军调来的,我建议你,还是早点走吧。”张鲁颇有些不甘心,道:“先生教我建的那些防御,购买的那些箭矢甲胄,岂不是完全无用武之地了?”许攸一脸愕然的看着张鲁,道:“你觉得,就凭那些东西,你能在洛阳外,对抗朝廷大军?”张鲁嘴角动了动,半晌没说出话来。许攸知道他舍不得辛苦赚取的基业,忽的笑呵呵的道:“朝廷已经容不下你了,还是想办法将你的钱财运走,而后脱身走人。朝廷部署向来周密,现在走还来得及,再晚一时半刻,你未必走得脱。”张鲁心里有万般不舍,尤其是老娘还不知道一点消息,但大难临头,由不得他多犹豫,道:“传我命令,所有教众准备打醮,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乱动。”“尊师君之命!”身后的壮汉应着,转身出去。张鲁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向许攸,道:“许先生来我这里,不止是通风报信吧?”许攸笑眯眯的与他对视,道:“即便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吗?”大汉朝廷里可以说什么人都有,虽然屡经清理,可毕竟才短短五六年,烂掉的根子还在,烂根上的蛇鼠虫蚁依旧无数。“那先生的目的是?”张鲁盯着许攸的眼睛,准备判断他的每一个字的真假。许攸笑容更多,道:“我将将军求贤若渴,张天师是大才,我家将军请先生去扬州传教。”张鲁对许攸的话,标点符号都不信,淡淡道:“我自有去处,不劳先生费心。”许攸笑容渐冷,道:“张天师可能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再说一遍,北方已没有张天师的立锥之地,唯有扬州可保你的荣华富贵。”张鲁深知他在扬州没有半点势力,唯一令袁绍垂涎的,大概就是他在朝廷里的人以及他攒下的偌大家底。“我考虑一下。”张鲁淡淡道。他没有直接拒绝,知道许攸敢单独来找他,或许有什么办法制衡他。现在,他只要脱身离去,便是天高海阔,不管是朝廷还是袁绍,都拿他一点办法没有!许攸也不着急,背着手,欣赏着风景。这洛阳附近,他有好多年没来了,勾起了他的众多回忆。要想多年前,他与曹操、袁绍等人,仗剑游侠,在洛阳横行无忌,不知道多自在快活。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这些人逐渐走到了这一步。不论是袁绍、曹操,还是死了的袁术,都算得上是扬名立威,唯独他许攸,还寄人篱下,卑躬屈膝。五斗米教的教众十分虔诚,随着张鲁传话,一个个排列整齐,布满了不大的广场以及上山的路。而上下的皇甫坚长看着这一幕,愣了又愣,咂嘴道:“这张鲁是个人才啊,这种办法都能想到。”上山的路被堵了个严实,都是普通百姓,官军总不能一路杀上去吧?程昱也点点头,道:“不过是小聪明。”皇甫坚长摸着下巴,道:“他们的后路找到了吗?”程昱道:“还在找,这山不大,张鲁要逃,不会带多少人,人手撒开,很容易找到。”皇甫坚长嗯了一声,不忘提醒道:“尚书台要的是那份名单,我们要的是钱粮,一样不能少。”程昱听到这句,忽然想起来,道:“二公子,上次咱们带回了多少钱粮,陛下没有个说法吗?”“差不多,朝廷三五年的税收吧。”皇甫坚长完全不在意的说道。程昱跟着皇甫坚长不短日子了,从他抑制不住的嘴角就知道,宫里一定给了他远超他预期的好处。程昱望着上山越来越多的人,道:“五斗米教,一人五斗,十多万教众,加上各种捐纳、祭祀,以及其他敛财手段,张鲁掌握的钱粮,怕也超过朝廷一年税赋了。”皇甫坚长心情顿时大好,急声催促道:“调人调人。”尚书台突然提前行动,皇城府的卫士还没有到齐。程昱应着,心里盘算着如果这些教众闹起来,该如何收场。这里有数千人,洛阳城里有数千,其他各处加起来,号称‘十万众’,一旦‘不法’,这可不是小事情!皇甫坚长撒开了人手,漫山遍野的探查可能存在的后山小路。而山上的张鲁在做足准备后,带着许攸以及那壮汉,三个人在山腹的大殿中打开了一个暗门,率先走了进去。许攸也不意外,一边走,一边观察着黑漆漆的通道,道:“你是早有准备?”张鲁走在前面,只有模糊的轮廓,声音在回荡:“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所以将总坛选在这里。”许攸不见一丝慌乱,道:“想好没有,只要你将东西给我,我保你一郡太守之位。”虽然大汉朝廷在推行‘军政分离’,剥夺主官的兵权,可在其他地方,一郡太守,那是实实在在的军、政大权在握,俨然是一个土皇帝。张鲁脚步不停,道:“我需要时间考虑。”许攸不紧不慢,道:“不着急,张天师大可慢慢考虑。”张鲁自顾的走着,通道越走越黑,还有些潮湿,不时有奇怪的声音响起。走在最后的大汉,手无寸铁,却目光凶狠的盯着许攸的背后,如同一个野兽,随时都会扑上去,将许攸撕个粉碎。不知道走了多久,许攸终于看到了一点亮光,笑呵呵的道:“张天师,想好了吗?”张鲁听出了威胁的味道,不咸不淡的回应道:“许先生,这里不是扬州,莫要欺人太甚。”许攸余光瞥了眼身后的大喊,嘴角露出一丝嘲弄,道:“其实,我来这里有三天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才来见你吗?”张鲁仿佛没有听到,径直来到洞口外。他看着豁然开朗的山色,尤其是不远处的一条河,笑容多了起来,道:“许先生不妨直言。”许攸来到他身旁,同样望着山色,注意到了那条河,道:“你是想坐船,而后沿江南下或者西去?”张鲁也不意外他能猜到,轻吐一口气,双眼里闪动着野心,道:“既然朝廷不给我,我就有别的办法得到!”许攸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思来想去,道:“你还是想要去汉中?”汉中是一处要害之地,但在现在来说,也是一处‘无争’之地,好像谁都没有在意,偏离在朝廷西方,隔着三辅,颇有些孤零零的。这本该是一处三不管的好地方!张鲁不置可否,道:“先生还没有说完。”许攸哦的一声,笑呵呵的道:“前些日子,我主要在找,找张天师的钱粮藏在了何处。”张鲁神色微变,继而更加从容,道:“那先生是想错了,我得到的钱粮已经全数捐纳出去,并没有多少剩余。”许攸背起手,道:“听张天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张鲁转头,盯着许攸的侧脸,阴沉无比的道:“不可能!没有外人知道,你不可能知道!”许攸背着手,脸上写满了自信与不屑。本以为会恼羞成怒,与他谈判,可许攸万万没想到,张鲁瞬间就冷静下来,抬脚下山。许攸一直等着张鲁走出十几步,这才确定张鲁不是诈唬他,急忙小跑追过去,道:“张鲁,你辛苦这么年攒下的钱粮,真的就这么痛快的放下了?”张鲁没了之前的从容,冷笑道:“我不信你找得到!”许攸还以为他真不在乎,笑呵呵的道:“那么多的钱粮,即便你将负责运送的人灭口,可总有人知道的。”张鲁脚步顿了下,继续向前走。许攸的话,确实戳中了张鲁的要害,可张鲁还是不信,许攸能在两天时间内,找到他藏匿钱粮的地点。“你不妨想想,总共有几个人知道。”许攸跟在他边上,循循善诱。张鲁虽然知道许攸的话不可信,可还是忍不住的想起来。原本知道的人很多,但都被他逐步灭口,剩下的不超过三人,两个亲信在汉中,一个是身后的贴身保护他的大汉。但猛然间,张鲁脚步一停,脸色狰狞,狠狠咬牙,双眼急急闪烁、变幻。他想到了,还有一个人!——他的母亲,卢氏!而卢氏,现在落在朝廷手里。以他对他母亲的了解,别说用刑了,只是稍稍吓唬,他娘都会将一切招供出来!张鲁想到了这个要害处,气息急促,不断的思索着对策。他藏匿的钱粮,是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本想着做大事的时候用,却不曾想,大事刚开了个头,就迎来了朝廷的雷霆打击。尤其是这么一大笔钱粮,要凭白送给朝廷,张鲁怎么都不能接受!许攸站在他边上,见他脸色一阵弃一张白,自以为是说中,笑容更多,道:“怎么样,这笔买卖不错吧?”张鲁现在恨不得宰了这个人烦人的许攸,想着他的钱粮又想着要逃命,再三挣扎,他神情迅速恢复,道:“好,我答应了。”许攸顿时大喜,道:“好。你将东西即刻启出,沿江而下,我家将军都安排好了,扬州的太守之位,任你挑选。”张鲁快步来到河边,等小船靠近,道:“我给你地址,你自己去取吧。”许攸一怔,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可心心念念的东西就要到手,他也顾不得了,跟着上船,笑着道:“好,我来办。”张鲁上了船,坐在船中,自顾的闭幕大作,以排解心中的痛苦烦闷。钱粮没了,老娘没了,而今要只身逃命!这么多年的辛苦谋划,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没了!许攸坐在张鲁对面,见他这般假模假样,强忍着追问藏匿钱粮的地址,耐着心的看着小船飘飘荡荡向西而行。另一边,皇甫坚长还在不断探查,只是耐心渐渐没了。“禀校尉,没有动静。”一个扮作信徒的皇城府卫士不动声色来到近前禀报道。程昱一怔,道:“那张鲁在做什么?”卫士道:“没有见到。”“是一直没有出现吗?”程昱急忙追问。卫士看着两人,道:“是。”皇甫坚长沉着脸,与程昱道:“先生,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程昱脸色有些难看,道:“现在可以推断,那张鲁多半是逃走了,必须尽快将出口找到,决不能让他逃走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