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方平这人,工作场合干脆利落、杀伐决断,私底下却是个极其随和的人,尤其孩子出生之后,性格越发平顺淡定。
程方平笑呵呵说道:“我们在崇城开设分所的筹备工作已经收尾了,今天过来一方面协助工作,一方面给崇城的分所挖掘人才。”
“意思是以后就长留崇城了?”
“我跟我老婆都是苏州人,崇城离老家近,还是更方便些。”
“老梁一定得高兴坏了。”
“这事儿我跟梁老师说过,等律所的事情落停了,我正式搬回崇城,就去登门拜访。”
程方平本是准备去观赛的,和梁芙碰上,便也不去了,一道往休息区去,坐下详谈。
“师妹过来做什么?我记得梁老师不是你们崇大队的指导教练?”
“我……我爸有个学生在队里,我顺道过来看看。”
“是吗?叫什么名字?”
“傅聿城,贝聿铭的聿,城市的城。”
程方平笑说:“我记住了,要是到时候缺人,我一定提溜他去给我打工。”
他们再聊了会儿关于各自和家人的境况,有人来找,程方平便先离开了,想晚上请梁芙吃饭,然而梁芙下午便得回天津,不凑巧,便约了下次回崇城再说。
梁芙独自坐了一会儿,她微信列表里时刻有未读消息,把这些挨个处理,跟周昙扯些闲话,第一场比赛便结束了。
先出来的是观赛的观众,梁芙听见有两个女生窃笑说今天这场的检方律师真帅。想来可能是说的傅聿城,便莫名有种与有荣焉之感。
“……长相倒是其次,他逻辑太强了,揪住对手一个漏洞,把人问得毫毫无招架之力。”
“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
“等比赛结束了去打听呗……”
两个女生相携离开,梁芙又等片刻,终于从逐渐稀少的人流中看见了傅聿城。
老实说他们这正装的质量着实算不上好,而傅聿城偏能将其穿出一种商界新贵、鹤立鸡群之感,全靠身材和颜值撑着。
指导教练跟他走在一起,似在讨论比赛细节。他将资料卷成筒状捏在手里,蹙眉聆听,不时点头。
两人在过道里讨论了一会儿,教练拍一拍他的肩膀,转身去接应下一场比赛的队员了。
傅聿城低着头,眉头紧蹙,似仍沉浸于比赛之中,径直往外走,丝毫没注意休息区坐着梁芙。
直到肩膀被人一拍,他回过头去,舒眉一笑。
梁芙便似好哥们儿似的勾着他肩膀往前走,“怎么样?”
“不知道,还行吧。”傅聿城揉了揉眉心,高度紧张之后的疲累的渐渐泛上来。入正赛二十七支队伍,评分前六的才能进半决赛,这些队伍不乏北大、中国政法这些法学强校,傅聿城这样说倒真不是谦虚。
“你们现在有什么安排?”
“正赛每队要打三场,我马上还得去观赛……”傅聿城看着她,片刻,意识到她这问题的真正用意,“……你几号离开天津?”
梁芙笑说:“想绕道去天津看我?我忙着呢,也没空陪你。你好好打比赛吧。”
傅聿城顿下脚步看着她,忽然低头,沉声问道:“师姐,要是进了决赛,能不能找你讨点儿奖励?
他站在赛场的门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不知是“师姐”,还是“奖励”听着更显暧昧,话里似有点儿轻佻的意思。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梁芙近距离望着他清峻的五官,心脏猛跳了几下。
她后退半步,避开略让自己无法平静的注视,“……我大老远跑来找你,都没要奖励呢。”
“不给吗?”他笑着问,有点耍赖的意思。
梁芙知道他多半是瞧准了自己色厉内荏,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使用美人计,“……好好好,我答应。”
“那你写保证书。”今天的傅聿城仿佛出奇的幼稚。
“……你是在侮辱我!”
“不是,这得怪师姐自己,有前科。”
梁芙没脾气了,眼睁睁看着傅聿城把记事本和笔递过来。
她往后翻,准备找个空白页面,哗啦啦之间好像有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给翻过去了,一时好奇,便往回翻。
傅聿城显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急忙来抢。她背过身去拦住他,翻回到了那一页。
梁芙从前便觉得傅聿城这人应该很会撒谎,因为他总这样一副表情,好似没什么事能激起他更多的情绪,撒谎与不撒谎的区别,便没有人能分辨得出了。
她望着笔记本里陈列的这一页说谎的证据,一时间说不出话。
就为了她随口一提元旦一道出海去玩,他从旅游地图上剪下来的崇城周边岛屿的一角,其下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攻略。
可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我在复习,都快忘了这事。
傅聿城一点没有被撞破谎言的尴尬,轻轻巧巧地把本子自她手中抽出来,“我得回去观赛了。”
“你站住。”
她抬手挥过去,傅聿城本能闭上眼睛,这一下拍在了额头上,并不痛。傅聿城睁眼,对上梁芙的目光,她目光里说不出的歉疚。
“……你就是想让我更惭愧。”
傅聿城很淡地笑:“你别冤枉我。”
梁芙去抽他手中黑胶皮的笔记本,他用了点力,但最终还是松开了。
梁芙把那一页扯下来,叠好了放进自己提包的内袋,再把笔拿过来,将笔记本垫在手掌上,一字一字给他写保证书。
末了,她签上字,没用那糊弄人的“签名体”,是似小学生的一笔一划。
“喏。”梁芙把笔夹在本子之间递还给他。
傅聿城接过,也没看,抽出笔把本子阖上,仍然瞧着她,没再笑,目光却更深。
“这下我没法再抵赖了。”
“其实……没经过公证,也没什么法律效力,师姐要想抵赖,也还是能抵赖的。”
“傅聿城!”
傅聿城乐出一声,“好了,我信你。”他看着她,“我信你。”
没等第二场比赛开始,梁芙就出发回天津了。杨老师虽给她规定三点钟回去,可她不可能真的掐着点到。晚上有演出,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不能让那么多人配合她一个人。
第二天下午,i中文赛正赛全部结束,结果出来,崇大队连同另外五支队伍一同进入半决赛。
半决赛的庭辩角色由抽签决定,他们抽中了政府律师和被害人代理人。在确定谁出任被害人代理人的时候,大家协商一致,决定派乔麦出来历练历练。
乔麦不辱使命,最终,半决赛结果公布,崇大队进入前三名,获得了去海牙打决赛的机会。
往年崇大多于半决赛便铩羽而归,能进决赛已是前所未有的好成绩。据说教练把结果发在朋友圈,一小时内喜提点赞上百次,法律学院和国际法学院立即于公众号刊登喜报,群里道贺连连,也是给足了排面。
傅聿城给梁庵道和梁芙都发过消息,梁庵道回以勉励之语,梁芙只说恭喜,问他决赛什么时候。
这时候大家都还沉浸在喜悦之中久久不能平静,队员起哄让指导老师请吃夜宵。大家半年来神经紧绷,值当得起这一顿夜宵。他们回程的高铁票定在第二天下午,时间上十分宽裕。
老师假意勉强,最后到底还是答应下来。欢呼四起,大家簇拥着老师一块儿往外走。
傅聿城也有点受感染,跟在队伍后面,捏着手机边走边回复梁芙:“6月,去海牙打决赛。”
这时候乔麦落后两步,推一推眼镜,对傅聿城说道:“学长,今天我在庭辩的时候,法官问我的那个问题,我觉得自己没有答好……“出来吃饭,她也不忘带着参考资料。
傅聿城哑然失笑。
国际法学院的学姐走过来,一把抓着她衣领往前拎,“吃饭就吃饭!你再十万个为什么,我们要把你书烧了!”
乔麦颇为遗憾地“哦”了一声。
傅聿城一边吃夜宵,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梁芙聊天。她知道他今晚要庆祝,回复不及时,所以也不催促。
这晚研究员、指导教练和带队老师都被灌了酒,还不少,大家乘兴而归,又玩了两局狼人杀,这才散去。
傅聿城趴在床上,摸过手机,把聊天记录往上一拉,他俩零零散散聊了些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傅聿城笑了一声,在床上眯了约有十分钟,爬起来离开房间。离开酒店之后,他给梁芙拨了一个电话,一边走去便利店买烟。
接通后梁芙说:“还不睡?”
“一会儿就睡。”傅聿城拿着烟出了便利店,蹲在路牙上,把烟点着。他这时心情极好,晚上被人拦着没给喝酒,多少觉得得抽上一支做庆贺。
“我看见王老师发的朋友圈了,合影里面你怪傻的。”
“是吗?”他没注意,合影的时候可能在想别的事。
“我爸今天也很高兴,在群里说回去以后召集大家为你庆祝。”
“梁老师跟我说过。”
“……天津今天天气挺好的,我今天的演出也很成功。”
傅聿城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绕了一晚上了,都在回避重点,“师姐,你是不是忘了答应我什么事?”
沉默片刻,梁芙不甚服气地说:“我没忘,不是在思考应该给你什么奖励么。”
“思考结果是?”
“……”
“你要是没想法,我就只能照我想的办了啊,到时候可别翻脸。”
“愿赌服输,翻脸是小狗。”
“这你自己说的,记住了。”傅聿城笑说。
他咬着烟,走在回去的路上,沿途流光溢彩,到晚上看不见恼人的阴霾天,只有一树一树的灯光。四九城的今晚很美。
这电话一直打到傅聿城回了酒店,进了电梯。他与杨铭一间房,怕打扰人休息,就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音同她说话。
来往好几波住客,好奇瞧着他,甚至有上给别的房间提供客房服务的员工以为他钥匙弄丢了,自告奋勇要去他拿备用的。
最终,傅聿城把话题结束了,“挺晚,我得去睡了。”
可能片刻的沉默意味着意犹未尽,梁芙轻声说:“好。”
“等下回见你的时候,我得讨要奖励。”不定准确时间了,下回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你这人可真是斤斤计较。”
说过晚安,傅聿城笑着把电话挂了。
回崇城以后,七人小组仍然不能放松,还得筹备去海牙的决赛,办理去荷兰的签证。
得知傅聿城进决赛,邵磊说了不少风凉话。今年他们学校折戟成沙,只得了第四,虽然邵磊没参加比赛,这里面压根没他什么事。
“老傅,别飘,别到时候跑一趟只得一个第三名。”
“不还是压你一筹?”
“……”
邵磊又关心起他与梁家千金的八卦,这种戏码谁都想看个全套。偏偏傅聿城不配合,丢了手机没管,大半天后才回复一句“忙去了”,邵磊快给气死。
傅聿城是真忙,除筹备比赛之外,还有一堆的作业要做。他们为筹备比赛耽误不少时间,好几门课的平时作业堆积如山。傅聿城又是完美主义的人,凡事力求能力之内做到最好。有时候他挺羡慕蒋琛和李文曜,这俩晃晃荡荡的,把事情做到个七八成便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回去以后,傅聿城还得梁庵道“召见”,前去办公室见了一面。
开场当然先说进了i中文赛决赛的事,梁庵道为人低调,也不喜好对外炫耀,但这回傅聿城着实替他争光,便也没忍住多夸赞了几句,又勉励他决赛争取夺得好名次。
这话题告一段落,他没让傅聿城走,自己站起身,去给茶杯里续热水。
傅聿城隐约觉出梁庵道有些欲言又止,这次会面似乎不单是为了比赛的事,
果然,梁庵道重回到座位上,先没说话,往办公桌一侧的书架上望去。傅聿城顺着看去,那放着个相框,摄于某一年的生日宴会后,穿粉色蓬蓬裙的女孩头戴小皇冠,被簇拥于亲友之间,她笑得开朗而不失矜持,当真是家教良好的小公主模样。
梁庵道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笑呵呵开口,似乎是想将这事儿轻拿轻放,“我听院里王老师说,阿芙比赛那天跑北京去慰问你了?”
傅聿城没有隐瞒,“是,师姐那时候正好在天津演出。”
梁芙搞得那么高调,从天津跑去北京,还假借他梁庵道的名义,这事儿哪可能瞒得住。
梁庵道心中纠结。
章评玉确实嗅觉敏锐,从梁芙指导院会舞蹈这一个事情就能联想到这里面有猫腻,但他们猜来猜去的,唯独第一时间就排除了傅聿城。
要说原因也很简单,傅聿城的家庭条件,实在是……
这和歧视不歧视没关系,梁庵道是惜才的人,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收下这个学生。可涉及到梁芙,这标准就没那么简单了。
今日把人叫过来,上下左右琢磨,实在是挑不出这学生什么错来。可如果说就任由梁芙……他又觉得不对味。
他钻研一辈子法律,讲理性讲逻辑,到这件事上,全都不灵了。
梁庵道笑说:“阿芙打小是个有主意的人。”
这话里意思就深了,傅聿城有些抗拒去仔细揣摩,他本能觉出梁庵道的态度并非偏向赞同。
梁庵道说:“那时候她想学跳舞,她妈妈不让,觉得学舞辛苦,还出不了头,想让她正正经经读书,能读金融专业是最好的。但阿芙不同意,非要跟她妈妈杠到底,问清渠借钱,翘课偷偷跑去上舞蹈课……折腾了好久,最后还是我居中调停,劝说她妈妈跳舞这项事业做到业内顶级,也是桩了不得的成就。最后,她俩歇战,达成协议,倘若阿芙在跳舞上出不了成绩,或是出现厌怠情绪,那就听家里安排,乖乖回去读书。”
梁庵道把梁芙这个唯一的女儿当明珠一样宠,还干不出粗暴/干涉横加指责的事,他挺清楚要是梁芙一意孤行非得跟了傅聿城,他多半还是会妥协的。只是这件事怎么妥协,用什么法子才能让梁芙不受一丁点委屈。
傅聿城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话里透出的意思,似又给他留有余地,生门窄窄一线,前有两尊阎罗把守,端看他如何平安度过。
梁庵道敲边鼓的目的达到,不再多言,让傅聿城回去好好休息,专心备战决赛。他决定先把这事瞒下来,不透给章评玉,不然又得横生事端。
至于傅聿城和梁芙……且再观察一阵吧。
离开梁庵道办公室,傅聿城仔细咂摸方才梁庵道打机锋的那些言下之意,觉出一些悲凉的况味。这种被人捏住命脉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真不是怨天尤人的那种人,为了认准的事,难到极致他连尊严都能舍下。
可唯独梁芙让他不知如何去办,她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一个不能两全的命题。到底砝码放在天平的哪一端,才能虽知艰难,落子无悔呢?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合一共一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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