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院试结束后,卢象升用激将之法邀请贾环喝酒,一来是慕名结交,二来则是想借贾环这个案首来提升自己的名气,岂料贾环一声吆喝,应者云集,一下子来了七八十名考生蹭吃蹭喝,差点没把他吃破产。
本来,卢象升还以为贾环这小子不厚道,人小鬼大的,想借机整自己,当时心里惴惴的,都准备卖马凑钱遮羞了,结果到了结账的时候,却发现贾环已经偷偷把账给结了,这才意识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惭愧之余,对贾环更是心存感激,所以时隔数年,此番在扬州相遇,卢象升是发自内心的欣悦。
此时,贾环和卢象升二人对席而坐,几杯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只听卢象升问道:“贾同学这几年都在金陵?”
贾环点头道:“为家母结庐守制。”
卢象升不由肃然起敬,国朝以孝治天下,为去世的长辈守孝是必须的,无论是平民百姓,抑或是王公大臣,都必须遵守,否则会被指着脊梁骨骂,当官的甚至会被弹劾,以至乌纱帽不保,但是,真正能做到结庐守坟的却没几个,毕竟太苦逼了,守十天半個月或许不难,但真要在简陋的茅房里度过三年,十之的人办不到,非得有大毅力者才行。
“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卢同学此番来扬州定是游学了。”贾环岔开了话题道。
卢象升神色有点不自然,自嘲般道:“也算是吧。”
贾环见状便知对方有难言之隐,于是微笑道:“卢同学可是遇到了难处?环虽不能,但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必定在所不辞。”
卢象升闻言心中微暖,摇了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谢过贾同学好意,在下并无难处……咳,不怕贾同学笑话,我这次来扬州名为游学,实则却是帮家里送一批货物到此交割。”
贾环不由恍然大悟,正所谓士农工商,从商向来被视为贱业,商贾也一直处于鄙视链的底端,卢象升身为读书人,却从事商贾之事,估计是担心自己瞧不起他,所以才别别扭扭的,于是笑道:“我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靠自己双手吃饭,有什么好笑话的,真正该笑话的是那些四肢健全,却饿死街头的懒汉,噢,还有那些所谓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榆木脑袋。
在我看来,英雄莫问出处,职业不分贵贱,劳动光荣,赚钱有理,只要不违国法,不损良心,理他那么多甚?”
卢象升闻言不由哑然失笑道:“贾同学的想法总是如此与众不同,不过仔细一想,也不无道理,哈哈,劳动光荣,赚钱有理,此句值得浮一大白。”
贾环欣然举杯与卢象升对饮,后者本来就不是迂腐之人,听了贾环这一番“高论”,似乎也放开了,于是便聊起家里的事。
卢象升的家境一般,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其祖父卢立志是举人出身,当过县教谕,最高出任过知县,而对于一名举人来说,七品县令就是仕途的天花板,再想往上是不太可能了。
卢象升的父亲卢国林还不如他老子,考了一辈子科举,连秀才也没考上,年近半百碌碌无为,全靠啃老维持生活。
前几年,卢象升的祖父卢立志去世了,当县令攒下的那点家当几兄弟分一分,也没太多剩下的,而卢象升的父亲卢国林又不事生产,吃了几年谷种,渐渐便无以为继。
卢国林本来把希望都寄托在长子卢象升的身上,可惜卢象升虽然夺得院试第五名,但接来下的乡试却考失手了,名落孙山,没有拿到举人功名。
这时,卢国林终于撑不下去了,就在去年底,带着一家子从北直隶顺德府搬回了原籍——南直隶常州宜兴县。
卢家在宜兴县还有几亩田地,卢象升跟随父亲回到老家,一边耕读,一边协助父亲卢国林做点买卖营生,而卢国林此人读书虽然不行,但做买卖反而有点头脑,不久便开了一家染坊,生意还不错,养家糊口倒是足够了,卢象升这次来扬州,正是要送一批布料给货主。
贾环听完卢象升的叙述,笑道:“瞧,这就是所谓的树挪死,人挪活,穷则变,变则通。”
“贾同学言之有理,穷则变,变则通,不变只能等死。”卢象升深有感触地将酒一饮而尽,叹道:“去年我乡试落榜,家中拮据,不得不举家搬回原籍,当时的心情就别提多难受了,如今回头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贾环提起酒壶给卢象升满了一杯,微笑道:“恭喜卢同学迈过了人生中的一道槛,对了,卢同学既然搬回了原籍,下次乡试岂不是直接在应天府参加即可?”
卢象升点头称是。
贾环欣然道:“如此一来,你我又能同场竞技,说不定还能携手同登桂榜呢,岂不快哉!”
卢象升愕了一下,继而喜道:“莫非贾同学的户籍也迁回到了金陵?”
贾环点了点头。
卢象升不由暗忖,早听说贾环虽然出身荣国府,但在家中并不受待见,甚至受到嫡母的排挤,如今看来应该不离十了,否则怎么可能独自把户籍迁回金陵,这倒像是被放逐了。
不过这是贾环的家事,他自己不说,卢象升也不好多问,又举起酒杯与贾环对饮了一杯,问道:“这几年,不知贾同学可有关注辽东的局势?”
贾环点头道:“倒是经常有读邸报。”
卢象升紧握酒杯愤然道:“袁宏泰此人不通军事,连纸上谈兵也算不上,空有一腔热血,岂能不坏事,如今沈阳辽阳沦陷,辽河以东尽入敌手,金国实力大增,已成我大晋的头号心腹之患了。”
贾环默默地抿了一口酒,心道,何止是心腹之患,如果历史的车轮继续按照明末的走势运行下去,只怕最后整个大晋也得被女真人给灭掉。
卢象升一仰首把杯中酒饮尽,怅然道:“可惜在下学问没到家,报国无门,若下次乡试再不中,我打算弃文从武,直接到辽东从军去,纵然战死沙场也不枉此生了!”
贾环微笑道:“卢同学拳拳报国之心,实在令人钦佩,不过卢同学本有万人敌之才,到前线作一名小兵岂不可惜,我敢断言,卢同学三年后的乡试必中,若不信,不妨拭目以待。”
卢象升闻言心中微热,沉声道:“谢贾同学之吉言,不过……也许不用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