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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没有44号
我和连生学长按照之前的约定见面时,天空正飘着零星的雪。
平安夜的出行,有着它自己特殊的意义。为了去拜访一个人,为即将离开的他送行。
纽克市的西游记住的虽多为中国人,却难免弥漫着一种有些模糊的,如同水雾般蒸腾着的异国气息。金黄色的亚光琉璃瓦片上,堆积着少许洁白的雪,微亮地辉映远处次第绽开的烟火。
此行的目的地,是西游记尽头那家新开的咖啡馆。它的名字有些独特。
陌生的旅人。
第一次经过它时,一种历经风霜的沧桑感便如同海风般猛烈地扑面而来。故意做旧的木制招牌略微斑驳,每一个字母的一笔一划都以最能直击人心的弧度映入眼帘,刻入脑海。我猜测它的主人应是一位辗转过无数坎坷的中年人,眼角带着疲惫却不失刚毅的纹路。
可现实总是让我惊讶,店主是一位只有十几岁的少年。
他有着一张纯正的东亚人的脸庞:鼻梁英挺,眼眸熠熠,一头棕色的短发稍稍翘起——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六个独特的银色耳环不管是第几次见到,都会让人眼前一亮。
他说自己叫齐天大圣。
之后因为喜欢店里咖啡独特的味道,我与学长时时登门造访,年龄相近的三个人很快便熟识了。今日,我们前往拜访的,就是他。
咖啡馆坐落在西游记尽头的四十三号,右侧是一家冰冷的小店铺,左侧是空荡荡的夜色。连生学长呵着气来暖手,在他口鼻处盘旋而出的白雾,让人想起童话中冬日烟囱中袅袅升起的炊烟。
“呀,是你们啊。”
我们推门而入的同时,柜台后的少年回过头来微笑着和学长打招呼。
“好久不见。”
学长同样笑着点点头。
“别那么多婆婆妈妈。两杯拿铁。”我除下帽子,伸出两根手指冲他比划。
“哟呵这么横。”齐天大圣飞过一记眼刀,“待会喝咖啡的时候小心被加佐料。”
我不屑地以白眼回敬。
学长无奈苦笑着摇头,仿佛在嫌我幼稚一般。他转身坐到吧台边上和少年聊了起来,用后背来表示对我的不欢迎。
于是我刚才一句话就使自己在来时路上所幻想的高冷形象一下子分崩离析了。
“行李都收拾好了?”学长单手托腮斜倚柜台,顺势翘起二郎腿——很可惜还是没有一点痞子味道,和齐天大圣相比差得太远。
“差不多,明天下午就可以准备出发了。”齐天大圣熟练地在机器前操作着,“只是有本书找不到了。”
学长正在敲击吧台面的手指停住了,凝在半空轻微地颤抖。
我闻言抬起眼睛看向他们。“什么书?”
“一本内容类似连环杀人案的小说,剧情不算特别出彩。不过是一位老朋友送给我的,对我来说很重要。”
“是么”学长若有所思地开口,之后又开始将刚才没有规律的敲击声继续下去,“如果是很重要的东西的话,一定会在离开前被找到。”
“你说话总是不明不白。”齐天大圣端上两杯浓香的拿铁,还如同礼物般附赠了我们漂亮的拉花——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可别忘了,在这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我的队友,他们现在又在哪里呢?”
齐天大圣似乎曾是某个冒险组织的先锋成员,带领着一个队员部身患绝症的顽强小队。听说他自己也患过病,只是不知是怎么治好的——关于这些,他曾在一次醉酒后失控地向学长倾尽肺腑。
“别急啊,我还没有说完。”学长微微一笑,“我说的‘会被找到’,仅仅是指不会被丢掉。即你在自己的心中永远不会真正埋葬它们,而不代表它们不会主动离开你。”
齐天大圣用纸巾拭净手指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延迟。
他看起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一向不希望听到别人对那些逝去之人的评头论足。
哪怕不是评头论足,只是简单的谈起也罢。
奇怪了,通常连生学长也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他一向温和而平易近人。
不对,不是这样。
我竟然忽略了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在齐天大圣眼里闪现出即将发怒的寒意前,我及时丢出一个与此刻严肃气氛无关的话题。
学长用令我看不明白的眼神回身瞥了我一眼。
“记不清了。”他挤出一个勉强能打上六十分的笑容,“那个混蛋送我的东西,我都不会仔细看。”
噫,傲娇的小混蛋。
“方才明明说过很重要的。”
那抹令人不忍直视的笑逐渐发展得舒缓些了。“因为他四年前就失踪了,所以我才会留着。”
看来我又做错事了。不小心揭人伤口这种行为,似乎是上天特地送给我的负面加成。
“开玩笑的,怎么会记不清楚。”也许是我无意间露出的傻子一样的充满歉意表情狠狠戳到了他的笑点,“书名叫《铭记三点钟》,是一部推理小说。结尾的时候男主角死在了凌晨三点钟,所以女主角才要永远铭记这个令人绝望的时刻。”
“这样啊。”
我很自然地扬了扬眉毛。
“好啦。”
我光顾着聊天的期间,学长已经将咖啡喝尽,“今晚的送行就到此结束吧,我们空闲时间也不多的。”
“哎?这就走了吗?”我惊讶。
“你不是明天还要考试吗。”他轻描淡写地回答,站起身走过来拍了拍齐天大圣的肩膀,“哥们,明天可能来不了,在这说一句再见吧。”
“语气怎么跟永别似的。”齐天大圣应该也消了气,对着学长一拳捶过去,“再见什么的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词,还是等你老死之前再说吧。”
“也行。”学长用拳头报以回敬。
“那小孩,我们走了哦。再见!”
我故意补上了某个被他特地回避过去的词语。
“你才小孩,你家都是小孩。”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却配合着轻轻挥手道别。
他不知道,有时候,再见真的是应该说出来的。
可惜我们谁都没挑明白。
从温暖的咖啡店出来后,我立刻加倍地感受到了寒意的刺骨。那种滋味,冷得如同即将到来的绝望般烙入骨髓。
“学长。”
我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人。
“什么事?”他微笑着回头,笑容温和得波澜不惊。
“”
我摇摇头,尽力忍住即将溢出眼眶的泪。“现在已经将近十点钟了。”
“呐这样啊。”他眯了眯眼睛,笑得更加柔和,却令我联想起飘落指尖即将融化的雪,“所以苏越你,是在害怕吗?”
我沉默地伸出手,徒劳地试着用冻僵的皮肤感受他脸庞的温度。
是的,我在害怕,我非常害怕。
我害怕那个整个世界都要崩塌的,令人永远铭记的凌晨三点。我希望它永远都不要到来。
“苏越,对我说声再见吧。上一次,可是没能来得及哦。”
“好。”
我深深地吸了下鼻子,过滤掉多余的类似哭腔的声音,随后绽开一个自认为灿烂的笑容。
恍若初见。
“连生学长,再见。”
说着,我缓缓张开双臂,透过朦胧的泪光看着他漆黑的眼睛。
他没有犹豫,走过来轻轻抱住我。
“学长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
我听见了他的笑声,同时想象着现在是否会有细碎的雪片飘落在他柔软的头发上。
“嗯,那你要听好。”
我抓住他衣襟的手紧了一点,带着些许不安。
“苏”
忽然,附近街道的上空绽开了数道绚烂的烟火,伴随着零落的色彩,巨大的震撼人心的爆破声盖住了他唇齿间的字句。烟火们在深蓝如天鹅绒布的夜空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坐落在异国的华人们的家。
一树圣火。我想。
西游记笼罩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上一刻无比清晰的景象下一刻又虚幻得近乎消失,记忆混杂交错。我清楚眼前的格景将永远与裹挟着雪花的寒风一起穿过瞳孔,攀上神经痛苦的末端,融入在血液里,流淌至生命终结。
因为这是他还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夜晚。无论是否愿意接受,我必须要记住一切。
只是原谅我我没有听清你许诺的呼唤。
齐天大圣在推开家门的一瞬间,肩上的背包因肢体瞬间僵硬而滑落到了地上。
他在惊讶。因为屋子里坐着一个有着火红头发的瘦高男孩。
那位送给他书的朋友。
那位失踪了好久的朋友。
他回来了?
其实回来的,是齐天大圣自己才对。
他在咖啡店门口坐上所谓的交通工具,兜兜转转了很久。看似行过千山,实则又回到了西游记的位置。
只是43号左侧已经不是寂寞而熹微的阳光与沁凉雪,那里,有一条门窗干净的街道,有着釉层闪亮的瓦顶。其中最近的一户,便是他的家——西游记44号。
而他阔别已久的老朋友,正在屋中静坐,仿佛等待着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