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院,上房。
李氏坐在炕边上,笑眯眯地看着眼前坐着的素芯,软言道:“说起来,咱们同你父祖这边还差些,你外祖那边,与曹家却是几辈子的交情。就是你额娘,四十五年我同我们老爷进京送女选秀时,也曾见过。是个贤惠人儿,只是看着身子单薄,当时我还曾劝她好生补补。没想到,却是没两年就去了……”
说到最后,李氏带着几分感伤,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素芯坐在李氏右手的椅子上,静静听着。
听提到她母亲,她的身子直了直,神色中多了几分庄重,不卑不亢地说道:“奴婢额娘生前也多次同奴婢提起夫人的慈爱,若是额娘还在世,晓得夫人上京,定会欣喜不已。却是天不遂人愿。”
初瑜坐在素芯对面的椅子上,听她说的是“额娘”,有些疑惑。随后想到董尚两家同曹家不同,历代做京官的多,没有像曹家那样保留汉俗。
“什么奴婢不奴婢的,没得叫人臊得慌!说起奴才来,这大清国上下谁不是皇上的奴才呢?太后老佛爷是个慈悲人儿,许是瞧在我们家老爷与天佑父亲辛苦,让姑娘过来,这荣宠不过是给外头的人瞧罢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哪里真敢劳烦姑娘?”
说到这里,李氏叹了口气,探出身子,拉起素芯的小手,摩挲着道:“可怜见地,听说你家里又有了新额娘,是你进宫后嫁进你们家的。虽说生恩未必大过养恩,不过到底比不得亲额娘,也没在一块儿生活过。
加上上个月添这个小的,我生了三个孩儿,却是四个儿女。我家的三姑娘,前些日子回来过,你也当见过。说句实在话,虽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却比她姐姐更疼她。
瞧瞧,我真是老啰嗦了,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既是蒙太后恩典,让你到了咱们家,权当自家一样,无需外道。我这边,也权当是多了一个女儿了。这般在客房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前几日已经打发婆子将东边的院子收拾出来一个,这布置摆设就按照我们三姑娘没出阁的屋子一模样的。姑娘要是觉得有不便宜的地方,也不要外道,咱们再添减。”
素芯见李氏如此,忙站起身来,躬身道:“奴婢谢过夫人厚爱,只是身负上命,不敢乱了规矩。”
李氏笑着说道:“放心,不为难姑娘。只是规矩是死的,人的活的。听说你是在御前当过差的,除了皇上与后宫的主子们,这世上,谁还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指使姑娘不成?姑娘也别为难我了,要不然,我真要将姑娘供起来了。”
素芯见李氏话说的这个地步,却是无可辩驳,正寻思该怎么说,就听到门外疾步进来一人,是李氏的大丫鬟绣莺。
她神色之间带了几分慌张,近前几步,回禀道:“太太,大奶奶,刚才大管家使人二门传话,庄先生病了,是不是立时请太医过来。”
李氏闻言,收了笑;初瑜这边,已经是站起身来。
“到底是上了年纪,这入冬以来,已是病了几遭了。”李氏说着,对绣莺道:“还有什么可请示的,自然是要立时接太医过来,快去使人告诉大管家,仔细耽搁了。”李氏稳了稳心神,说道。
绣莺应声下去,初瑜开口道:“太太,大管家巴巴地使人来问,委实令人放心不下。媳妇先过去瞧瞧,希望有惊无险才好。”
李氏点了点头,道:“嗯,去吧,去吧,要是看着重的话,就使人往衙门里送信。”
初瑜去了,李氏也失了寒暄的兴致,有一句没一句地同素芯说了会儿,便叫人送她回去了。
榕院,上房。
庄先生躺在炕上,牙关紧闭。刚进榕院时,他的脸色红得怕人,现在却是白得怕人。
枯瘦的容颜,却是分外平和,没有痛苦之色。仿佛睡着了似的。
怜秋手里拿着个湿帕子,眼圈红红的,擦拭着庄先生的额头与手腕。
惜秋则是站在地上,手里牵着妞妞,看着炕上的庄先生,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个不停。
妞妞向来调皮,这个时候也安静下来,乖巧许多,扬起头来,小声问道:“小姨,阿爹又病了?”
惜秋含泪点了点头,妞妞的小脸皱着一团,看着床上的庄先生,撅着小嘴,嘟囔道:“庸医,给阿爹看不好病……”
到底是孩子,不晓得压低声音,妞妞的声音就有些大。
怜秋怕扰了庄先生休息,忙回过头来,瞪了妞妞一样。
庄先生在床上,原是阖眼的,连听妞妞说了两次“阿爹”,眼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
看到小妾与女儿都在眼前,面露关切地看着自己,庄先生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哑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都是老毛病,喝两服药就好……”
妞妞原是称呼庄先生“父亲”的,后来庄先生在茶馆饭舍中看到的听到的父女相处之道,不少是称呼“阿爹”的。
他听了,觉得听着亲,便逗着妞妞改了口。
妞妞见庄先生醒了,立时放开惜秋的手,奔上前去,扑到炕边,道:“阿爹,阿爹,快些好起来……”
庄先生看着女儿,想要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却是抬不起胳膊。
这挣扎之间,他额头就添了一层毛汗。
妞妞见父亲如此,也有几分心疼,很懂事地走上前,抓了庄先生的胳膊,道:“不怕,不怕,有了病,吃点汤剂就好了。阿爹要早些好起来,教妞妞骑马射箭。”
庄先生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的心里,涌出浓浓的悲伤。
他使劲地握了握拳头,让自己精神更好些,才睁开眼睛对怜秋、惜秋两个道:“不用都留在这里,你们两个谁带妞妞下去,这天也不早了,也当早歇。”
怜秋与惜秋两个停了,都摇头,庄先生没有法子,只好劝道:“到底是病着,别让妞妞过了病气儿,还是带她去后院歇着。”
这回,怜秋却是看了眼妞妞,让妹妹带她到后院安置。
惜秋红了眼圈,还没有开口,妞妞已经攥了庄先生的袖子,摇摇头,道:“不走!妞妞要跟阿爹在一起。”
庄先生看着女儿的小脸,想要说话,却是张不开嘴。
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晕眩得紧,眼皮却是再也睁不开,沉沉地合上。
“先生……”怜秋唬得脸色青白,声音中带了哽咽。
初瑜正好走到廊下,刚想让丫鬟通报,听到怜秋的声音,不由心里一惊。也顾不上许多,直接挑帘子,进了上房。
怜秋站在一边,泪流不已,已是说不出话来。
惜秋跪在炕边,拉着庄先生的手,喃喃道:“先生,先生,您醒醒……”
见庄先生仍是一动不动,她也没有回头,直接高声道:“妞妞,快叫人,快叫人啊……”声音尽是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