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所说的,是曾经做客江宁织造府的龙虎山第五十二代掌教张应京与其夫人明朝郡主朱氏。
这夫妻两个,一个是掌天下教廷,声势显赫;一个出身前朝皇家,身份显贵,所以李氏还记得清楚。
她点了点头,道:“记得,掌教夫人还曾送我串桃木手珠。老太太那时还拉着掌教大真人给颜儿、颙儿看相。颙儿那时跟长生差不多大,刚会叫人。”
李氏说着,陷入遥远的回忆:“结果,说咱们闺女命格金贵,不配凡夫俗子,还说咱们颙儿长大不凡,当初老太太欢喜不已。”
曹寅缄默,没有再说什么。
当初的情景,他记得十分清楚。虽说张天师不愿泄露天机,但是看到曹寅父子的命纹后,还是应曹寅所请,说了实话。
实话,并不是在老太太身边所说的那些。
而是他们父子都有断纹,命中注定生死劫,非长寿之相。追根溯源,是因曹寅手上杀戮太多,断了福祉,呈子孙断绝之像,要由旁支继承门户。
见了李氏,张天师则是什么也没有说,只说他们父子的生机或许别有生机,就在李氏身上。
即便曹寅不信神佛,也不会将掌教真人的话视为儿戏。为了以防万一,他动用关系,将弟弟调回江宁。
没想到,不到两年功夫,就发生曹颙被绑架之事,险死还生。
曹顺出生,曹寅心里若狂的缘故,是以为自己已经破了张天师的“天机”,曹家长房这支有繁茂之相。
生死劫么?曹寅也好,曹颙也好,历得何曾少了?
曹寅看着妻子,想起这段陈年往事,心中似乎有些顿悟……
曹家东府,内院。
地上摆了地桌,兆佳氏带着四姐、五儿两个入座,静惠与素芯两个身为媳妇的,却是没有座,只带着丫鬟、媳妇在旁侍立。
自打小儿子媳妇素芯过门,兆佳氏就喜欢早饭、晚饭带着两个女儿吃。
四姐今年已经八岁,五儿也七岁了,姊妹两个不再剔发,开始留头。虽说年级尚小,但是姊妹两个已经能看出差别。
四姐个子高些,容长脸,鼻子挺挺的,有些曹颖小时候的模样,并不算出挑;五儿却是瓜子脸、美人尖,还有一对小酒窝,加上皮肤白皙,头发乌黑浓密,已经是个小美人胎子。
看了这肖似路眉的容貌,兆佳氏是打心眼里瞧不上。但是有曹颐的前车之鉴放着,她待这个庶女虽不亲见,也不算刻薄。
旗人家女孩金贵,看着五儿这小模样,只要不长劣了,长大也能结门好亲。
今早的主食是荠菜饽饽,奶油小花卷,还有几样小菜与鸭肉粥。兆佳氏看着两个小的吃相可佳,两个儿媳妇也低眉顺眼的,只觉得心满意足,多吃了好几个荠菜饽饽。
因曹颂在前院主持,所以大门外那场风波,还没有传到内院来。
兆佳氏用了早饭,吩咐丫鬟将四姐、五儿送回去学规矩,而后慢条斯理地对两个媳妇道:“听说大太太今儿要去庙会,使个人去问一声,难得天好,带你们也出去耍耍。”
静惠与素芯闻言,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无奈。
静惠要照看女儿,料理家务,哪里是能抽身的?素芯这边,成亲几个月,还是新媳妇,穿着一身红衣,也不宜抛头露面。
不过,对于婆婆的性子,她们两个也算晓得些,知道向来独断,听不得人劝。因此,应了一声,静惠吩咐人去西府探问。
素芯这边,还要回自己房里侍候丈夫早饭,就从婆婆房间先退了出去。
窗外已经绿意盎然,兆佳氏还寻思穿什么旗袍,得往庙会上布施多少香油钱。如今小儿媳妇也进门了,她实没什么盼的,只盼着早点抱孙子。
生了三个嫡子,若是没有嫡孙,那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不求天上金童下凡,也不能比天佑相差太多。至于恒生,兆佳氏从来就没有将他当作曹家的血脉过。
没想到,派到西府的人还没回来,曹颂就皱眉进来。
兆佳氏见状,不由意外,道:“你不是上午的差事么?怎么还不出城,耽搁了怎么好?”
“母亲!”曹颂看着兆佳氏,已经红了眼圈,脸上憋得通红,问道:“是母亲吩咐的涨租子?”
兆佳氏点了点头,道:“是啊,去年花销大,老四外放当差、定亲,老五娶媳妇,铺子里的买卖需要本钱,哪样不要银子?”
“去年大旱,儿子不是专程使人下去减租了么?”曹颂盯着母亲,只觉得浑身发抖,没有力气。
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但是听到母亲振振有词,他还是有些受不住。
兆佳氏虽不明白儿子为什么提这个,但是想到“减租”二字,仍觉得肉疼,白了儿子一眼,道:“我晓得那是颙哥儿怂恿你的,你这大傻子,却是不想想,西府不靠着庄子嚼用,咱们这边上下百十来口难道喝西北风去么?颙哥儿要做善人,任他做去,平白拉扯上咱们做什么?分家就是分家了,咱们不去占西府的便宜,也不当那个冤大头。”
曹颂看着面上讥色正盛的母亲,眼前是门外撞得脑浆都出来的那具尸体。
虽说步军都统衙门已经来人,将尸体收走,管家于安同东府曹元也跟着去了衙门,但是那是一条性命,曹颂如何能心安。
想着为了佃户的缘故,哥哥年前还专程同自己说过,还问自己能不能照看到,要是吃力的话就将赵同使过来帮他。
他当了几年家主,不愿意让哥哥再将自己当孩子,拍了胸脯打包票,使了府里的二管家专管此事,没想到还敌不过母亲的贪婪之心。
曹颂既是沮丧,又是羞愧,一下子坐在椅子中,神情木木的,说不出话。
兆佳氏犹自奇怪,儿子不去园子当差,跟自己找什么后账,刚想要骂两句,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人未到,声先到。
“二哥,到底怎么回事?咱们家大门外死人了,还惊动了步军都统衙门……”随着说话声,
曹頫疾步进来,顾不得先跟母亲见礼,冲着曹颂一连串地问道。
兆佳氏还糊涂着,静惠想到丈夫方才的反常,再比照小叔子的话,已经骇得变了脸色……
户科官署,曹颙面前摊着公文,他却是丁点儿也看不进去。
包括曹甲、曹乙在内,他将身边的人手派出去大半。曹甲、曹乙是康熙的人也好,是曹寅的人也罢,曹颙并不觉得自己有瞒着他们的必要。
他不是贪慕虚名之人,若是有人往他身上泼些脏水,诋毁几句,只要无关痛痒,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父亲那一辈人,读了一辈子孔孟书,所剩的就是儒生那点傲骨。
在污名隐退后,曹颙不愿意父亲再受任何委屈。
龙椅上的那位没法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在曹家无力谋反的情况下,只能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外有的小猫小狗,难道也要伸爪子挠人么?
十六阿哥在门口待着半晌,眼里就是曹颙这魂游九天的模样。
“这是想什么?”十六阿哥生出几分好奇,笑着问道。
曹颙这才醒过神来,站起身来,道:“十六爷来了,怎么没在园子那边?”
圣驾巡幸畿甸后,如今驻扎畅春园,所以曹颙这样问道。
“眼看就是万寿节,内务府的差事忙,我就回来了。”十六阿哥说着,走到炕边,坐下,还是带着疑惑地看着曹颙。
“是啊,马上就万寿节了。”曹颙说着,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要是场意外的话,那死了个把个人,在京城也不会有什么动静;要是真有幕后推手,想必马上就要满城风雨,坐实曹家“不仁不义”之名,这又是万寿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