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颠地退下,离开精舍,陈洪的双脚几乎就飘了起来,一路飘回了司礼监,走进了吕芳的屋内。
吕芳这几日生病,如今还卧在榻上,有些精神不振。
跟着那位主子万岁爷,大冬天的不关窗户不关门,一定要强健的身体才能熬得住,吕芳年纪也不小了,偶然受寒再正常不过。
“这老物怕是快死了,怪不得陛下挑中了我,安排我上位!”
但只是一场受寒,在此时的陈洪眼中,吕芳半只脚已经踏进幽冥地府,那传说中的勾死人指不定就候在府外,准备抛锁链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嘉靖特意吩咐,陈洪都想趁着机会,绕开吕芳,先把东厂掌控在手中,再言其他。
吕芳并未睡下,正端着一碗小米粥,慢条斯理地喝着,见到陈洪眼睛发亮,眉宇间带着兴奋之色地走了进来,一时间还以为那寿桃可以服用了:“主子那里,有什么喜事了么?”
“这老物整天一副凡事为万岁着想的模样,还不是被夺了东厂提督之职?”
陈洪心头再度嗤笑,接过粥碗,开始恭敬地喂食:“没呢,老祖宗千万要保重好身体,陛下记挂着您呢!”
吕芳温和地笑道:“那你有什么喜事,说来听听!”
这位在宫内的权势和威严早已深入人心,陈洪真正话到嘴边,还是有些忐忑的,深吸一口气道:“万岁爷的意思,是让孩儿管一管东厂那边的事……”
吕芳笑容稍稍一顿,但也只是一顿:“主子圣明,我近来确实顾不上那儿,东厂若有要务,还真要你去办。”
陈洪保持恭敬:“回老祖宗的话,万岁爷确实要孩儿去办一件事,护送道门灵食往江南,给那位龙女服用……”
吕芳目光一动:“仅此而已?”
陈洪道:“还要将李时珍李神医带回京师!”
吕芳无语,这位整天沉浸在他那套争斗算计里面,在司礼监倒是挺在行,却往往难以明白主子万岁爷的重点。
嘉靖的用意,是要让陶仲文和李时珍互相竞争,以促修行,李时珍自然是重中之重,那个龙女不也是对方从龙宫里面唤醒的么?
当然速速招李时珍入京,还有一点,那就是陶仲文的仙桃,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实际上别说嘉靖疑心,吕芳都觉得这寿桃有些不对劲。
毕竟神佛消隐已久,至今出现的也就是山神土地,从出海带回来一位龙女,还不能适应环境,结果这边一下子连寿星的仙桃都出来了,让人激动之余,又不免多出了几分疑虑。
可惜如果是丹药,还有一位愿意以身试丹的首辅,但现在的寿桃,实在没法让旁人先试,损了仙气灵效,吕芳心中是暗暗担心的。
万一那陶仲文不知轻重,伤了主子圣体,到时候就算将其全族诛灭,也无法挽回了。
让李时珍入京,判断一下仙桃真假,听听双方所言,吕芳也觉得是好的:“如果龙女身体依旧不适,先让李神医入京。”
陈洪应着:“是!是!”
吕芳知道这位心中全是上位掌权的喜悦,根本没听进去,但也仁至义尽地再关照了一遍:“对待李神医要客气,切莫冲撞,这位是神道复苏的关键,不容有失。”
“奴婢哪敢呐?”
陈洪倒是明白了,李神医的重要性在龙女之上,一定要请其速速入京,他眼珠一转,准备投桃报李:“老祖宗,此行让杨金水担个差?”
吕芳轻轻摇了摇头:“他不必去了,你把差事办好就行。”
李时珍行事颇为特别,与众不同,要考虑到仍旧不愿入京的可能,到时候就难免有冲突了。
主子安排陈洪去,显然是不希望让自己的奶兄弟,得罪那位手段通神的道医,万一将来有用得着的地方……
吕芳同样不希望杨金水得罪对方,补充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条件:“金水上次办错了差事,就该在宫中当差,你不必为他说情!”
陈洪本来就很讨厌杨金水,既然吕芳不受这好处,赶忙道:“老祖宗最是公平了,孩儿敬服!”
吕芳看他的模样,就恨不得马上飞到东华门外的衙门去,再度关照道:“你可知如今的东厂情形如何?”
陈洪心中有些不耐烦,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要出门的孩子,什么都要被谆谆教导一番,却也露出洗耳恭听之色:“请老祖宗教导!”
吕芳澹澹地道:“等你到了东厂衙门,就发现那地方人迹罕至,别说京城百姓,官员到了附近时,都纷纷绕路,不愿经过,这是受正德朝影响,将我们视作洪水勐兽,实则如今的东厂,已经大不如前了!”
陈洪听到前面有些尴尬,听到最后却面色剧变:“老祖宗之意,现在的东厂担不起事?”
如果说大明朝,有什么比锦衣卫的名声更臭,那就只有东厂番子了。
西厂其实是昙花一现,设立的时间加起来不足十年,东厂则由朱棣设立以来,一直有着超乎寻常的存在感,甚至凌驾于锦衣卫之上。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东厂设立的初衷,就是为了制衡监管锦衣卫,要在这群鹰犬的脖子上再套一层枷锁,所以东厂和锦衣卫基本就是父子关系,在明朝很多时候,锦衣卫都指挥的人选,都是由司礼监定的,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东厂厂公要下跪叩头。
而东厂由于是皇帝最信任的太监执掌,却没有另一个部门监管,以致于嚣张跋扈,肆无忌惮,臭名昭着到了极点。
后世影视作品里,锦衣卫还能有些正面角色,东厂出场就是反派,这固然是刻板印象,但东厂还真就没干过什么好事。
嘉靖朝前面的正德朝,东厂就是凶名赫赫,锦衣卫受其调令,指哪打哪,等到了嘉靖登基,陆炳的父亲与陆炳接连掌控锦衣卫,地位反了过来,锦衣卫终于成了东厂的爸爸。
宫内的事情,嘉靖信任吕芳和其执掌的司礼监,对外的耳目,则信任陆炳和其执掌的锦衣卫,认为太监会坏事。
吕芳又是个一心为主的人,和陆炳关系融洽,如此一来,东厂的权势自然就大为缩减,虽然没到名存实亡的地步,但里面的人员能力也极为低下,基本也就能在北京城内管管事,出了外面就不好使。
这些陈洪只顾着在司礼监勾心斗角,没有特别关注过,在他想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东厂再是没有锦衣卫威风,也该有一批人才,等着自己这种敢打敢拼的人上位,现在听起来完全不是一回事?
吕芳平静地解释:“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员,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
“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由锦衣卫拨给,具体负责办事的是役长和番役,这些人也是由锦衣卫中,挑选的精干组成……”
役长相当于小队长,有个熟悉的称呼“档头”,影视里面常常出现,但实际上档头共有一百多人,绝不是就那么几位,而每个“档头”各统帅番役数名,番役又叫“番子”,也是东厂番子的由来。
陈洪惨然:“如此说来,我们东厂能办事的人手,全都要从锦衣卫调派?”
吕芳轻轻点头:“自是如此。”
东厂是锦衣卫的爸爸时,锦衣卫里面能办事的成员,都被抽调进东厂,让东厂成为名副其实的精锐聚集地,甭管是不是为恶,至少办事能力不含湖。
现在锦衣卫是爸爸时,里面淘汰的的人,跟丢垃圾一样扔进东厂,剩下的精锐都争着选入十三太保呢,谁来给没根的太监当手下?
陈洪懵了。
那他管个屁啊,带一群废物南下么?
吕芳招了招手,服侍的小太监赶忙将纸笔递了过来,这位老祖宗以好看的书法,写下一封书信:“此信给十三太保里面的大爷,他会抽调精锐给你,将差事办好!”
“原来如此,说了半天,这老物是向我示威呢!”
陈洪眼神阴了一阴,动作麻利得狠,跪倒在地,砰砰砰三个响头叩下:“多谢老祖宗!多谢老祖宗!”
“主子吩咐的事情一定要办好,其他都是旁枝末节,谨记谨记!”
吕芳最后叮嘱了一句,看着陈洪轻手轻脚退出去的身影,让小太监重新热了碗小米粥,细细品味,目露沉吟。
他在思考两个问题。
第一是陶仲文进献了仙桃后,主子对于那位李时珍的期待感反倒增强,耐心也在迅速消磨,不仅是锦衣卫,连东厂都用上。
第二则是或许用不了多久,秉笔太监就会空出一个名额,选谁补上来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