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更加疯狂了,各种各样的叫喊声汇成了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杨奇大喊大叫,逼着孙亲立即射出长箭,血腥弹压。孙亲断然拒绝,他命令各部冲进人群,竭力驱散这些失去理智的流民。
就在这时,西城门上突然传来密集的战鼓声。
孙亲脸色大变,望着陷在人潮里的将士,一脸无奈。那是报警的战鼓声,城门遭到敌人的攻击了。难道袁绍突然杀到了邺城?又或者是于毒带着黄巾军杀来了?
数匹战马从不同的方向飞奔而来。
“大人,陶升的部下叛乱了,西城门失守。”
“大人,陶升的部下杀进了袁府,救走了袁绍的家眷,袁熙、袁尚正带着人马杀向西城门。”
“大人,陶升叛乱,他带人杀进了大牢,救走了许攸、陈琳等冀州府数十名官吏。”
“大人,城中到处都是叛逆,被监禁的敌人家眷都被他们救走。”
“大人,南城门外发现敌人铁骑,流民蜂拥而入。城门无法关闭,请大人速速救援。”
“大人,北城门外的流民遭到一股铁骑突袭,流民们越过浮桥,向城内呼号而来。军候大人请示,是否立即砍断浮桥?”
孙亲面色苍白,无力地坐在马上,连连摇头。
杨奇策马走进孙亲,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声安慰道:“孙大人,流民受到敌人的欺骗和怂恿,哄抢库房,这个时候,大军只能保粮食。你没做错什么。袁绍的家眷和他的僚属跑了,不是你的责任。不过,我觉得他们跑了好,少这几百人吃饭,我们可以多救活上千人。跑了是好事。”
孙亲感激地冲他笑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内黄战场。
激战两天后的战场上,堆满了双方将士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由于官军占据了有利地形,再加上犀利的武器,黄巾军虽然连番突围,但都没有成功。
这是第三天的中午,黄巾军血战一个时辰,大约推进了三百步。
眭固站在战场上,手驻长矛,两眼望着前方猎猎作响的“王”字战旗,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眼里尽是刻骨的仇恨。
前方就是和自己打了两年多仗的王匡,他杀死了自己数不清的兄弟。尤其是今天,一个时辰,他和河内兵就杀死了自己三千多人。我要了你,一定要杀了你。眭固咬牙切齿,沾满血迹的身躯轻轻地颤抖起来。
前天,大洪带着一万人和袁绍手下大将朱灵血战一天。大洪战死,一万黄巾军将士阵亡。
昨天,司隶带着一万人和曹操血战一天。司隶战死,一万黄巾军将士阵亡。
今天,我誓死也要报仇雪恨,要杀出重围。
“咚……咚咚咚……”战鼓猛烈擂响。
眭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掌旗兵,看了一眼杏黄色的黄巾大旗,浑身一阵战栗,无穷的杀意霎时冲天而起。
“兄弟们,随我杀出重围,杀回黑山……”
杀声犹如滚雷一般,一路轰鸣着掠过战场,四散炸响。
黄巾军将士高举武器,象潮水一般冲向前方。
王匡微微眯起眼睛,迎着刺眼的阳光看向前方。
这些蚁贼一往无前,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的勇气让他十分敬佩。他看到这些人,就觉得自己运气差。
当年皇甫嵩、朱俊在冀州、豫州平叛的时候,常常都是以数万大军就击败了十几万,甚至数百万黄巾军。后来李弘在幽州、冀州也是连战连捷,尤其是瘿陶大战,他带着数千铁骑就击败了二十万黄巾军。但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这些黄巾军就如此厉害?黄巾军打了七八年仗了,就算一个白痴,也变成一个百战悍将了。自己生不逢时,无法建功立业,只能哀叹运气差了。
他有时怨怪皇甫嵩和李弘,两人在冀州打了一战又一战,把功劳都拿去了,却把最厉害的蚁贼都留下了,结果自己现在连个河内郡都待不安稳。自己到河内快三年了,但至少打了两年的仗,几乎没在家好好睡过觉。这都是什么世道。
满天长箭,厉啸飞肃,天空霎时为之一暗。
王匡两眼蓦然睁大,黄巾军在这短短时间内竟然冲到自己五十步之内了。这些蚁贼打了七八的仗,虽然胜仗打得不多,但个个逃跑的功夫一流。看看这跑步的速度,惊世骇俗啊。
掌旗兵连中数箭,但依旧一路狂吼着,继续飞奔,直到气绝而倒。
一个士卒丢下手中的长矛,抢过他手上的战旗,高高举起,“杀……杀回黑山……”
长箭,又是长箭。
那个士卒踉踉跄跄地奔跑着,无力地抬头四顾,“兄弟……大旗,大旗不倒……”
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兵从他身边飞奔而过,干瘦的大手一把夺过了战旗。战旗高高飘扬,迎风狂舞。
那个士卒望着战旗,泪水夺眶而出,“黑山……回黑山……”他用尽全身力气再走两步,一头栽倒。
老兵在高吼,在狂奔。
“轰……”一声巨响,官军的弩炮震天狂吼。
密集的弩箭霎时洞穿了老兵的身躯,他那双干瘦的双手连同粗壮的旗杆被紧紧地钉在了一起。
老兵倒飞而起,战旗在箭雨中剧烈地抖动着。
老兵坠落于地,战旗在倒地的瞬间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
眭固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从背后抽出战刀,一刀砍下。
眭固高高举起战旗。旗杆上,老兵血淋沸的双手依旧牢牢地握着旗杆,鲜血滴滴溅落。
“兄弟们,杀出去……杀回黑山……”
王匡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眼里露出深深的怜悯。
这些衣不蔽体的蚁贼哪是什么贼,不过就是些没饭吃的百姓而已。如果有饭吃,有活路,谁愿意来送死?就象现在,他们为了回黑山,为了回到那个已经被烧毁的家,为了那些生死不知的亲人,他们悍不畏死,誓死奋战。
前天和昨天的血战让所有的官军将士都震撼了。黄巾军将士前赴后继,不死不休,直到最后一个士卒倒在了突围的战场上,一天的血战才告结束。
这让他们想起了皇甫嵩,想到了张角,想起了那场著名的广宗大战。当年,五万被围在清河之畔的黄巾军将士誓死不降,投河而死。贼,也有他们的悲壮,也有他们的英雄气节,也有让人值得尊敬的地方。
也许,把黄巾军围在这样一个没有生路的绝境里,然后和这样一群没有生存希望的人作战,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王匡无奈而悲哀地望着前方一批批倒下的黄巾军士卒,望着从他们咽喉上胸膛上飞射出来的鲜血,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鲜血喷出咽喉、喷出胸膛的声音,仿佛听到了黄巾军士卒临死前发出的惨叫。他想吐,他感到了口渴,“水……给我水……”
亲卫急忙递上皮囊。王匡把皮囊高高举起,任由冰冷的河水冲到嘴里,洒满整个脖颈,流到燥热的胸脯上。他大口大口的吞咽着,感觉自己就象在肆意吞咽着黄巾军的鲜血。
长矛,战刀,利箭……数不清的武器象下雨一般劈头盖脸地冲进了眭固的身体里。
“啊……”眭固惨烈地叫着,吼着,奔跑着,手中的战旗象生命一般,牢牢地攥在他的手上,飘扬在他的心里。
“兄弟们,杀回黑山去……”眭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战旗狠狠插进松软的泥土里,高高仰起了血肉模糊的头颅,“回家去……”
眭固倒下了。
黄巾军将士一路咆哮着,冲过了血染的黄巾战旗,冲过了带着他们浴血奋战的渠帅,冲向了回家的路。
“杀,杀回去……”
王匡惊骇了,面对铺天盖地杀来的黄巾军,他恐惧了。
“快,求援,求援……”
战鼓声仅仅响了片刻就消失了,灰色的浪潮象海啸一般席卷而过,战鼓和他的主人随即被强劲的狂澜淹没了。
王匡也被淹没了,他就像浪头上的一片枯叶,“唰”一下,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