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惊动她,一早便离开了房间,推开门,逆着晨光往外走,她的婢女小茶见他叫了一声姑爷,他有点不习惯这个称呼。他一路往山中家外走,一路上都是这些称呼,遇到山中家的长辈他也不认识,大多点头就算是见礼了。
一路出了山中家,然后往城外走,中途他带上了佑助,佑助早已准备好了马车,马车中是一车的书。出了城后,他们一直走到偏僻处,他看到一处带院子的木楼,心中一喜,然后推门进去。进门时看到一些少年在打扫院子,看到他进来都露出了奇怪又警惕的目光。
“你是谁来干什么。”一个名叫高杉的少年拉住了他的衣角。
“我找你们千代秋,千老师。”
听到是找老师的,高杉面色稍缓,他面黄肌瘦的脸上露出笑容:“老师正在上课呢。”
“哦,我去看看。”奈良樱落顺着高杉手指的方向,走近一间教室,不大的教室里几乎做满了少年,竟有近百人,几乎已经快要挤不下了。每个人都在认真听课,并不时做笔记。
按辈分来说,他应该叫他四师妹,但她又不认他这个大师兄,所以他还是习惯叫她四师姐。四师姐可是一个极为要强的女人。
佑助要莽撞的进去叫她,被奈良樱落叫住了。“孩子们在认真听课呢,不要打扰。我们也听听,她这节课在讲什么。”
两人靠在屋外的墙上,听着四师姐的声音,都不自觉的笑了。
“今天呢,我们学两首诗。”四师姐说着在黑板上写下了两首诗的句子。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四师姐写完之后,反问道:“这两首诗的意思都非常的浅显易懂,谁能告诉我,这两首诗背后的逻辑”
秀清立马站起来说道:“第一首最后一句已经说的很明了了,有人在吸农户的血,我家原本就是贫农,领主对于税收过重了,遇到灾年根本活不下去。第二首诗,说的是要珍惜粮食,我们吃的每一粒米都是血汗。”
四师姐点点头:“学的不错,但还是太过浅显了。注意我问的是底层逻辑,为什么无闲田会饿死为什么粒粒皆辛苦,是谁在发出感慨”
秀清思维还算敏捷,她答道:“农户从不会感慨粒粒皆辛苦,因为常年如此,早已习惯成本能,而感慨粒粒皆辛苦的一定不是农户。我想应当是个好人。至于无闲田为何会饿死,难道不是因为税收过重吗”
四师姐摇摇头;“恰恰相反,写这两首诗的人叫李绅。他是个贪官,他不但贪而且还浪费食物,而且喜欢吃鸡舌头,一顿要杀三百只鸡,只吃鸡舌头。而且他与大诗人白居易,元稹是好朋友,交游甚密。刘禹锡去他家做客的时候,还被他的一个艺伎的容颜和技艺惊讶到了,对于他豪奢的生活感到惊诧。他还是一个酷吏,他治下的百姓都纷纷出逃。这样的人,能算一个好人吗”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好下场吧。”秀清不服气,她很难理解这样的人是怎么写出这两首诗的,难道说的和做的能相差如此之大吗
“不不不。”四师姐继续摇头:“他做官一路平步青云,而且还拜为宰相。一直活到七十多岁,他善终了。可以说一辈子过的潇洒之极。而且死后的谥号是文肃。我应当教过你们,文肃是什么,文肃是美谥,而且还是美谥中的上谥。谁能告诉我,为什么”
四师姐环顾一百人的教室,教室内却鸦雀无声,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这些理想主义的少年,很难理解这样的事情。
秀成却忽然开口:“没什么为什么,他能写出这两首诗,是因为他理解这个社会农户的底层逻辑,他能平步青云,说明他了解为官的底层逻辑。他理解了这些逻辑,并不能代表他一定要做一个好人,他也可以选择做一个坏人。他这样的人做起坏人来,要比做好人更得心应手。而且,他能最终为相,而且是在美好的唐朝,我们这些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善终,说明了为民的底层逻辑和上位者的底层逻辑不一样。他能为相,甚至有一个好谥号,说明了在那个土壤中能长出他这样的树,不止他坏,整个土壤都坏了。”
四师姐鼓掌,正要说什么,发现外面有人在窃窃私语,她出门去却看到了靠在门前的奈良樱落和佑助。
“你们两个来了,也不打个招呼,我在上课,你们要不要指导一下,听了半天了,不说点什么”四师姐抱着肩膀看着他们。
“不了。四师姐,你也知道,我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屁。让他给孩子们上上课吧。”佑助连忙出卖奈良樱落。奈良樱落却笑笑毫不在意,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传播道理。
“你觉得秀成的观点如何”四师姐反问奈良樱落。
“道理不分善恶,他还是太嫩了。我来给他们上一课。”奈良樱落摇头道。
“孩子们还太小,你不要说什么太深刻的东西,不然我不放过你。”四师姐威胁道。她害怕他会说一些人性的黑暗,所以提前叮嘱。
“放心,你旁听,如果觉得不对,你就打断我。”奈良樱落走进了教室。
看着这么一个陌生人进来,孩子们窃窃私语了起来,近一百人的低声交谈其实声音很嘈杂,奈良樱落解下配剑敲了敲桌子,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呢,算是这间学堂的创办人,你们可以叫我校长,今天大家和我算是初次见面,但是也有同学见过我。”奈良樱落的目光落到秀成秀清身上,两人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对于偶像的狂热。
“我刚刚一直在旁听,秀清说的很好,秀成说的也不错。但你们终究会疑惑,我们这个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到底是什么,今天我将用一个最简单的故事告诉你们到底为什么贫穷,为什么会饿死,为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奈良樱落说着将黑板上的诗句擦去了,他认为这些诗句并不重要。他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大字:“方糖理论。”
他给孩子们解释了方糖理论。这个理论他曾经告诉过佑助,但是当时他并没有将这个说的很深,但今天他想说深一点。
所谓方糖理论便是这么一个故事:天下掉下一块方糖,第一只蚂蚁看见了,第二只蚂蚁也可见了,两只蚂蚁是可以争抢的。在人类的视角看来只是两只蚂蚁争抢方糖而已,不分先来后到。但是若第一只蚂蚁得到了方糖但没吃完死了,死前他将方糖传给他的儿子小蚂蚁,其他小蚂蚁能不能争抢呢以人带入蚂蚁视角不能如此,因为那不符合人私有的价值观和道德观。但是若是带入人本身的视角,以一种俯视的视角看蚂蚁,则一切皆可为,因为只是蚂蚁抢方糖而已,并不能因为过了一段时间,道理就变了。甚至人反而会疑惑其他小蚂蚁的愚蠢,为什么不去抢呢
这个故事完美诠释了人类运行的底层逻辑。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说完,教室里刚刚还嘈杂的很,瞬间就安静了。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但又很矛盾的故事。矛盾点在于为什么人类观蚂蚁可以无视道德感,而轮到自己时却认同小蚂蚁的价值观
至此,奈良樱落在黑板上写下了第二句话:“人类的道德感和私有制不符合天道,那是幻想的囚笼。”
“人都说天道无情,但天道无情正是大爱的表现,它若有情便没有了所谓的公平可言。以人的视角观蚂蚁,人便是天道。你会对蚂蚁有什么感情吗”
“现在,我问你们第二个问题,如果小蚂蚁要独自占有方糖,甚至还要让其他成千上万的小蚂蚁为他工作,你说小蚂蚁该怎么做假设小蚂蚁有人类的道德感和私有意识的情况下,怎么做呢”
奈良樱落望着那些茫然的学生们,他笑了:“很简单,将方糖放入水中,给小蚂蚁中强壮的蚂蚁分糖水,至于这糖水的稀稠由小蚂蚁自己决定。至于底层那庞大的近万的小蚂蚁,给它们什么,它们才能老实”
奈良樱落问秀清,秀清眼神依旧茫然,但还是坚定的回答:“更加稀少的糖水。”
奈良樱落问秀成,秀成捂着脑袋,脸露痛苦状,不停的摇头。
奈良樱落见学生们都茫然的样子,他又看向了门外的四师姐和佑助,四师姐抱着肩膀看向他,心中已有答案,而佑助犹豫的很,他应当是知道的。因为奈良樱落很早就告诉过他方糖理论,但是他很难接受那个答案。
他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给那些庞大近万的小蚂蚁的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