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唯独绿藤市女子监狱没什么变化。依旧是距离城市很遥远,需要坐好几趟公交车辗转颠簸。依旧是铺满细碎石子和泥泞土块的路,需要消耗六个多小时的体力。
一路颠簸,迷迷糊糊睡去,又迷迷糊糊醒来,睡得我都已经忘了时间。
睁开眼,发现公交车上的人寥寥无几。
看来,是离女子监狱越来越近了。
我的心,随着车的颠簸也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回忆起三年前,锈迹斑驳的大门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我从暗无黑日的女子监狱里走出来,深深吸了一口空气。
这么多年来,所有的经历就像一场梦似的,真实而遥远。
天空高挂的太阳是自由的,鼻翼里有阳光的味道。
路边的花花草草是自由的,淡淡地花香刺激着我的嗅觉。
我脱掉鞋踩在布满荆棘的地上,细碎的石子从脚心传来火辣辣的疼。
这一切都是真的!
墙外的世界,有属于我林柒染的自由!
可我内心并未觉得轻松,反而多了一种恐慌。
一个人若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久了之后,就会开始慢慢习惯那里的一切。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正常与人交流。只能背负着异样而带有歧视的目光,在别人指指点点下苟延残喘的生着。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如日本“地狱屋案”里被软禁的女生一样,同样活在恐惧中。
(在1990年日本新泻县,一个读四年级的9岁小女孩放学回家时,被拿着刀子的陌生男子禁锢在家10年,一直到2000年才被人意外救出来。这起案件震惊了整个日本,并被日本媒体称为“地狱屋案”。)
我如蝼蚁一般卑微的活着,安分守己的做着手里的事情。
但我都忍受了下来,因为这是我该承受的恶果。
生活再苦,都能咬咬牙坚持下去。
比生活更难的是心理承受力,生不如死,煎熬难耐。
无数次,我想过死。
我也无数次割腕、吃安眠药、上吊、跳楼……但在最后一刻都被人就下来死不了。我没办法重新回头选择“撤销”键,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等到终于可以暂时驻扎下来的时候,我成了那群死人当中唯一的幸存者。
也许,老天爷觉得“死”这个字,太便宜我了!
后来,我学会用沉默反抗不公的待遇,麻痹自己,忘记悲痛。
后来我明白了,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光明和晦暗,如日如月,执障与觉悟,一体同源。
再后来,我流浪漂泊,四海为家。
三年时光,说长非长,说短也不短。
眨眼,即瞬。
三年里,我学会了很多,看淡了很多,也释然了很多。
尤其是遇到沈嫚姐与妞妞后,她们成了我活下去的支撑点,更让我知道原来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
在女子监狱的教官处,我见到了刘警官和张警官。
三年时间,她们依旧如初,美丽而严谨。
刘警官与张警官在这所监狱任职快三十年了,她们如所有刑警一样将自己的青春留在这冰冷无情的铁牢里。
她们待每一位女囚犯如亲人一般,使这里所有人的心情像映在花瓣上的温柔晨光,明媚光亮。
我这里的八年,幸好有她们细心的照顾。
否则,我内心最后那根底线千疮百痍,崩塌成什么样子,我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能否承受。
刘警官见到我的那一刻,笑靥如初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如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般。
“刘警官,您在电话里说……”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问她:“找到了……安安的骸骨……这是怎么回事?……”
刘警官与张警官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开了口,“林柒染啊,你也别太着急,不管任何事情一定要挺住!”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挤出一丝笑容。
我知道,此刻自己笑起来,应该比哭还难看。
我点点头说:“没事儿,任何事情我都能撑得住!”
“其实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再寻找安安,想把她给你找回来。”张警官叹了一口气说:“我和老刘经过辗转反侧,终于找到当年给你接生的医生知道了一些具体情况。据说和你同一天生孩子的还有另一个女人,她的孩子因为难产夭折了,所以精神方面不是很好。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了新生育儿室,看到襁褓中的婴儿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一把大火烧了所有。大部分孩子被她扔进了下水道……我们根据下水道里的DNA核对,找到了一具与你血型极其相似的女婴骸骨……而且,婴儿手臂上嗨绑着当时医院的新生儿编号,那个编号与安安的资料很符合……所以才确定应该是你的女儿安安……”
我的头顶如晴天霹雳一般眩晕,为什么会这样?
“林柒染,你没事吧?”张警官急忙上前扶住我说:“你坐下喝点水吧!”
赵警官为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
我颤抖的端着水,手哆嗦的很厉害。
整整十一年,我以为只要自己狠下心来,就能忘记安安,忘记自己当初所遭受的一切苦难。
我恨他,恨那个毁了我生活的人。
因为他,我失去了所有。
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鄙视、无奈、窃窃私语里,心里所遭受的苦楚没有人能理解。
可是,骨肉相连怎能说忘就忘?
每次看到妞妞的时候,我的心总会不自觉的想到安安,她的年纪应该与妞妞相仿。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收留的人家对她好不好?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安安竟然早就……她只是一个孩子,为何?
我这个做母亲的竟然也会这么狠心,是我害死了她……
安安,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女儿……
是妈妈对不起你……下辈子……别再遇见我……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做我的女儿太委屈你了……
赵警官拍拍我的肩膀,轻声安慰说:“林柒染,你也别太难过了,孩子走了你还在,你要好好活着。”
我点点头,心如刀割。
在张警官与赵警官的陪同下,我去了当年生产安安的医院,领取从下水道打捞上来的婴儿骸骨。
冰冷的医院四处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
这个地方离死神很近。
这个地方带走了我身边很多的人,我很不喜欢!
“老魏!”医生领着我们来到一个正在打扫卫生的老头儿面前,对张警官说:“这就是我们医院看守尸体的老魏,警官您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问他。”
张警官点点头,“谢谢你,医生!”
“不客气!”她说:“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好的!”张警官点点头目送她离开后,回头看着有些战战兢兢的老魏说:“你别害怕,我们找你是想领回一个叫林安安的骸骨。”
老魏这才松了一口气,看过领尸证明后便带路去了太平间。
阴冷的太平间门缓缓打开,老魏从冰柜里推出一辆搬运尸体的车,车上盖着一块小小的白白的布。
老魏望着我们说:“这是从下水道打捞上来的其中一个婴儿骸骨,她叫安安。”
“谢谢你!”赵警官对老魏点点头,看向我说:“林柒染,你过去看看孩子吧!”
我的心颤抖的很厉害,脑子一片空白,赵警官叫了我好几次才反应过来。
脚如灌了铅一般迈不开,我花费了很久才好不容易走过去。
颤颤巍巍揭开白色的布,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具小小的刚成人形的骸骨。在她手臂上绑着一个小布条,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的字迹隐隐约约有些模糊了。
但我依然看清楚了:13897,林安安!
我的心,瞬间变得空落落的。
是她,没错!
我已经忘了当初,安安刚出生时粉嫩的模样儿。
只记得,小小的身子,紧紧攥着粉嘟嘟的小拳头,谁抱她都呵呵一笑。
整整十一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