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宁低声说：“我给大太太带的见面礼，羊绒的手套，俄国的呢！”</p>
江连横放在手里掂了掂，没有说话。</p>
“咋了？”书宁有些好奇地问。</p>
“没事儿！”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幸亏你没送袜子，不然我今天晚上就得跟你过去了。”</p>
“那你什么时候来？”</p>
“快！就这两天吧！”江连横有些心虚地说，“你要用什么东西，就跟南风或者西风说，或者派人去柜上吱一声。西风，支俩短工带个老妈子过去帮忙。走吧！”</p>
李正西点点头，又莫名其妙地吆喝一声：“走喽！老赵送三夫人回老宅了！”</p>
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江连横愁眉不展地转身回到宅子内。</p>
他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嘟囔着：“外有强敌，又得帮张老疙瘩打探情报，还得提防着弟兄反水，老娘们儿也不省心，真是操了狗了！”</p>
一个小家，尚且一地鸡毛，况乎于国？</p>
张老疙瘩既要讨好大总统，又要防范把兄弟，还得提防着宗社党虎视眈眈，东洋鬼子四处搅局，段志贵又在头顶飘着。</p>
大总统想要恢复帝制，施展野心，既要拉拢手下大员，又要提防他们口是心非，列强无暇东顾，这本是机遇，无奈外有鬼子环伺，内有南国烽烟。</p>
谁容易？都不容易！</p>
谁可怜？都不可怜！</p>
江连横缓步走回卧房，枕着胳膊，一言不发地在背对着他的胡小妍身边躺下。</p>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就这么干躺着发呆。</p>
窗外铅灰色的远天渐渐黯淡下来，天寒昼短，眨眨眼的功夫，四周便成了漆黑一片。</p>
不多时，饭菜的香气便从门缝儿里钻了进来。</p>
宋妈过来敲门：“老爷，夫人，吃饭了。”</p>
连敲了几下，听不到回应，宋妈便不敢再叫，转身下楼去了。</p>
江连横的肚子响了起来。</p>
“你去吃饭去。”胡小妍仍旧背对着他。</p>
“我不吃，我最近练辟谷。”</p>
“……我都听着声了。”</p>
“你不懂，腹式吐纳，声若惊雷，我这是快成了。你去吃吧。”</p>
“我也不吃。”</p>
“不吃就不吃呗！”</p>
“……你跟那珉，唠得咋样？”</p>
“老逼登，心眼儿比马蜂窝都多，吭哧瘪肚的，套不出话。”</p>
胡小妍思忖了片刻，低声说：“他让你干啥？”</p>
江连横斜眼瞄了她一眼，哼哼道：“嗡了嗡了的，听不见，你冲我这边说话。”</p>
“不想看你。”</p>
“那太好了，我也不想看你。”</p>
江连横抽出枕在脑袋下面的胳膊，伸进被窝里缓缓摸索着什么。</p>
“啧！嘶——别碰我！别碰！滚！”</p>
江连横就势一滚，翻了个身，凑到胡小妍身边。</p>
“啧！我让你往那边滚！”胡小妍不得已而转过身，伸手扣住江连横的手腕，“别老往我身上蛄蛹！那珉他们到底要让你干啥？”</p>
“没啥！就是让我打探打探情报，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帮忙在城里制造点骚乱。”</p>
江连横把下午会见那珉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话题最后扣在了“合适的时机”上。</p>
他猜测道：“我估摸着，所谓‘合适的时机’，应该就是指大总统登基那天。那天根本不用刻意制造骚乱。我敢说，他今天登基，明天咱奉天就会游行抗议。不说别人，就说苏文棋那小子，肯定就不会老实。到时候他们再趁乱打进来，有可能。”</p>
“你是这么想的？”胡小妍反问。</p>
“嗯？难道，不应该是这样么？”江连横觉得自己的推测没什么问题。</p>
胡小妍却说：“越是合适的时机，反而就越不是合适的时机。”</p>
“啊呀！这小磕给你唠的，还挺有玄机。”</p>
“我没故意跟你说虚的，你不看报纸么？那么多人反对，大总统还是非得要当皇上，张老疙瘩一直力挺大总统恢复帝制，真到了登基的时候，你觉得省城里能不防备有人借机闹事儿？”</p>
“嘶！这倒也是！”</p>
“而且，现在是冬天，天寒地冻，连胡子都知道猫冬。一个守城，一个攻城，哪个容易？真正合适的时机，肯定得出其不备，我觉得不应该挑这么个时候。”</p>
江连横歪过脑袋，笑道：“你快赶上白纸扇了。”</p>
对于这番夸奖，胡小妍似乎并不受用。她有些怅然地说：“我不是白纸扇。”</p>
江连横直愣愣地说：“这还不算白纸扇？”</p>
胡小妍懒得继续掰扯，却突然伸手推了推他，说：“你去把贾大夫找来。”</p>
“咋了？你不得劲儿？”</p>
“给江雅看看，别打坏了。”</p>
江连横应声起身，刚要推开房门，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礼盒扔在床上。</p>
“她送你的，家里没人不把你当回事儿！”</p>
胡小妍打开礼盒，是一双深灰色的羊绒手套，但当江连横离开房间时，她还是将其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床头的抽屉里。</p>
…………</p>
余下半月，江连横隔三差五地跟那珉碰头，一边放出一些无伤大雅、甚至显而易见的所谓情报，一边尽可能地从那珉口中套出宗社党的动向和荣五爷的身份。</p>
当然，其间他也经常往返于城南城北，雨露均沾，自然不在话下。</p>
书宁虽说来过奉天，但也仅限于生意，从未久留，因此对周遭的一切都很新鲜，闲来无事时，便常在江家保镖的护卫下，在小西关和小河沿儿附近的闹市闲逛。</p>
她也确实是大户人家姨太太的做派，带着“陪嫁”进门，底气足，花起钱来，难免有些大手大脚，远不如胡小妍那般勤俭。</p>
电影院、洋行、公园，不够她走的。</p>
时间久了，胡小妍便有些沉不住气，又跟江连横大吵了几回。</p>
按胡小妍的说法，江家不养闲人，书宁目前除了花钱以外，似乎并未体现出任何其他的作用。</p>
赵国砚仍然潜伏在旅大，暗中打探荣五爷的情况，几次来电，线索渐渐指向了一处地点——宏善堂——一处以戒严为幌子，大肆贩卖土货、红丸的“慈善”机构。</p>
但荣五爷到底是谁，却还未曾知晓。</p>
另一方面，李正回到山头，跟王贵和说明了情况，独自带领四五十个崽子，“投奔”宗社党，赶赴旅大。</p>
只不过，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不知是他们无法脱身，还是什么缘故，始终并未给江连横回信。</p>
宗社党在奉天募集的胡匪究竟藏身何处，也自然还未曾可知。</p>
时间过得很快，又下了三两场雪。</p>
终于，在民国四年十二月中旬，在各大报纸上，当局颁布了行将使用的新年号——洪宪！</p>
京师方面通电全国，大总统要登基了！</p>
他亲手终结了有关于自己功过是非的一切讨论，昔日里的左膀右臂，悉皆背向而去。</p>
杨渡的撺掇，方克父的欺骗，诸位将军的阳奉阴违，无一不是借口。</p>
他难道不知道，那张象征无限权力的帝位之上，哪一个不是孤家寡人？</p>
这难道不是得偿所愿？</p>
不过半月光景，松坡将军振臂一呼，王师所向，义旗所指，轰轰烈烈的护国战争由此打响！</p>
南国风云激荡，北国暗流汹涌。</p>
张老疙瘩同冯德林之间的较劲争权，宗社党意图封关复国，东洋鬼子不甘寂寞，左右掺和，时局动荡，前路难测。</p>
乱世当头，你方唱罢我登场，大戏一场接着一场，又有谁会在意那些站在戏台上边边角角的无名龙套？</p>
江连横和荣五爷这场仗，到底是要打起来了。</p>
(本章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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