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南耸耸肩，抻了抻衣服上淡淡的褶痕，随后迈步离开宅子，临到大门口时，谨遵江连横的叮嘱，叫了两个江家的打手随行。</p>
离开江宅，南风沿着小西关大街，走访各家华洋报馆，顺道拜访了几个跟他关系不错的记者。</p>
因江连横遇刺为由头，在“驱逐段志贵”、“奉人治奉”等种种闹剧中，王正南凭借江家的耳目消息，还真结识了几个在奉天颇有影响的“笔杆子”，其中甚至还有久居关外的洋人。</p>
双方互相通气儿。</p>
南风掂量着把省城里靠谱的坊间传闻告诉笔杆子，作为回报，这些报馆和记者，也会把他们掌握的消息与之交换，并在恰当的时机下，对江家的脏事儿三缄其口，对江家的好事儿添油加醋。</p>
公平的交易，无形的资源。</p>
这些记者的消息，比小靠扇打听得更多样；这些记者的文章，比喇叭嘴传播得更广远。</p>
王正南渐渐觉得，那些街头路数，已经远远不够用了。</p>
如今，江家水涨船高，道哥和大嫂想成事儿，不走周云甫的老路，就不能光靠江湖绿林，更得仰仗士林学林，甚至后者的作用更大，也更能上得了台面。</p>
这种偏见，随着他跟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走得越近，便越发顽固。</p>
报纸上油墨的香气，恰如名贵的香料，掩盖了腐肉所散发出的恶臭。</p>
离开报馆，王正南直奔城南小河沿儿，远远的，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p>
西风果然在那里！</p>
正午的阳光，照在万泉园的水面上，波光粼粼。荷叶初生，皱皱巴巴的，还没长开。</p>
李正西坐在桥墩旁边的河堤上，衣衫松松垮垮，额角挂彩，腮帮子也有点肿，但当斑驳的流光从他脸上划过时，可以听见他爽朗的笑声。</p>
他的身边，围着七八个年岁稍长的小叫花子，脸上或多或少，也有累累伤痕。</p>
其中一人，头上顶个癞子，正是之前被西风打服了的癞子头。</p>
如今众人坐在一处，各自手里拿着西风买的韭菜盒子，嬉笑怒骂，称兄道弟。</p>
王正南暗自摇头，连忙快步走了过去。</p>
只听那癞子头滔滔不绝地说：“三哥，我算服了你了，真不要命啊！你兜里揣着枪，咋不吓吓他们呢？”</p>
李正西笑着摆摆手：“别老动不动就掏枪，不好，太张扬了。再者说，干那几个囔囔踹，还用得着拿枪吓唬他们？光吓唬没用，还是得给他打服了才行！”</p>
旁边的乌眼青应声奉承：“还得是三哥猛啊！”</p>
李正西一把将他搂过来，说：“我看你也挺猛！下次别再跑了，大伙儿一起上，别让我瞧不起你！”</p>
“不能不能，你在这，我还跑什么呀！”</p>
“我不在，也不能跑！”</p>
“是是是！诶，三哥，你不是江家的人么！你咋从来都不报号呢？你报号，没准咱就不用动手了。”</p>
“我大哥最近有事儿，咱别老添乱！”李正西厉声嘱咐道，“你们别老拿江家的名儿，去抖威风，这点小打小闹，传出去净给我哥丢人了！对了，附属地那帮老辫子，都盯紧了吧？”</p>
癞子头连忙回道：“三哥，不用你操心，那些小的，都在那看着呢！错不了！”</p>
“西风！”王正南的声音突然传来。</p>
李正西转过脑袋，连忙起身扑了两下屁股，喝令左右道：“叫二哥！”</p>
王正南皱了皱眉，上下看了一眼，问：“你们又跟谁响了？”</p>
李正西朝小河沿儿的对岸一努嘴，冷声说：“对面干破烂儿的老窦，手底下俩崽子不开眼，把咱兄弟碰了，给那几个长长记性！”</p>
“老窦？”王正南哭笑不得。</p>
此人四十多岁，原先也是个叫花子，因为手黑，而且脑子活泛，后来转行，背了个大编筐，改行上街拾破烂，起初或偷或捡或要，后来攒点钱，开始收破烂了，渐渐拢了十几个人，画个地界儿，自己立柜。</p>
老窦这号人，要是赶上江家门里人冲他点个头，他高低都得去茶馆儿里吹三天，给自己抬抬身份。</p>
“西风，老窦见了你，都得叫你一声三哥——”王正南不解地问，“你现在派人去通知他，半小时内，他就得屁颠屁颠过来赔礼道歉，你跟他的崽子，还犯得着干仗？”</p>
“伸手难打笑脸人，他赔礼道歉，咱兄弟不是白挨打了么！”</p>
“咋可能白挨打？老窦得当着你的面儿，把他崽子打一顿呢！”</p>
“那不行！”李正西摇了摇头，“报仇的事儿，得自己动手，那才解恨！”</p>
癞子头等人连忙点头附和，十个平事儿的，九个和稀泥，最后总有一方心里觉得憋屈。</p>
老窦要是真来赔礼道歉，不接受，显得小家子气；接受了，便不能再去报复。</p>
李正西见不得兄弟受委屈，所以干脆不碰码，先让兄弟下手解了恨，再要碰码说和，憋屈只让对家受着。</p>
王正南说不通、劝不动，索性直接不掺和，只是问问他们伤势如何，用不用去医馆看大夫，末了才说：“西风，小北请了半天假，赶紧跟我回去吧！”</p>
……</p>
回去的路上，哥俩儿闷闷的，彼此之间，心里怎么想的，全都了如指掌，甚至连辩解的说辞，都能猜出个大概，于是倒不如求同存异，不说了。</p>
可是，不说却又憋不住。</p>
最后，王正南到底没忍住，先开了腔：“那个……小北回来说，张老疙瘩高升了，盛武将军、奉天巡按使，以后就坐奉天的头把交椅了。”</p>
“唔！好事儿呀！”李正西说，“那咱江家，以后不是更横了么！”</p>
“那是，水涨船高么！”王正南点了点头，“听说，张老疙瘩还挺有想法，要选贤任能、励精图治呢！”</p>
“新官上任三把火，换谁来，都是这套嗑。”</p>
“咱们以后，也得体面点儿，不能老这么流里流气的。”</p>
李正西扭头叹了口气，接着说：“那倒是，不能流里流气，但也不能人模狗样，太把自己当回事，对不？”</p>
王正南拧了一脸包子褶：“西风，咱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得有点能担事儿的样子，总这么在大街上逞凶斗狠，那算怎么回事儿。我真是为你好，你就不怕哪天碰见个愣的，当街把你给插了？”</p>
“二哥，咱咋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换身干净衣裳，吃两顿饱饭，就不一样了？”</p>
“你这不是抬杠么！我是说，咱到什么时候，办什么事儿，那朱元璋当了皇上，还能跟叫花子商量事么？”</p>
“行行行！”李正西不耐烦道，“二哥，你有你的风格，我有我的做派，咱俩谁也说服不了谁，还老呛呛啥呀？归根结底，咱不都是为了家里么！”</p>
“废话！”王正南正色道，“我有良心，嫂子以前对咱咋样，我还用得着你提醒我么！”</p>
李正西突然停了下来，眼睛定定地看向江宅大门。</p>
王正南举目看去，也随之一怔。</p>
只见两人身前不远处，袁新法带着弟兄横在黑漆铁门前，站在他对面的，竟是韩心远和钟遇山。</p>
“老袁，你啥情况啊？”韩心远皱着眉头问，“我来看看道哥还不行了？”</p>
钟遇山更是满脸铁青：“袁大个儿，你是不是挑我茬儿呢？回回挡着我不让进去，什么意思啊？”</p>
袁新法嘴笨，不会编瞎话糊弄人。他只知道江连横并不在家，头走之前，特意嘱咐他，不管是谁来见他，都不许过门进宅。其中是何用意，他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只想把自己分内的活儿干好。</p>
江连横潜入大连，是否有必要瞒着韩心远和钟遇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p>
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江连横在外遭险，这两个有各自堂口的头目，就算不反水，也必定要争权。</p>
胡小妍即便机关算尽，到底不过是个没腿的女人。</p>
她能镇住四风口，那是因为四风口真心拿她当嫂子，韩心远和钟遇山却另当别论。</p>
事无巨细，道理总是相通的，君王亲征，怎可能不忌惮重臣环伺，何况还有那珉这帮人煽风点火？</p>
王正南和李正西连忙快步赶过来，佯装轻松地问：“老韩、老钟，今儿有空过来了？”</p>
钟遇山见状，立马皱着眉头，叹声道：“南风、西风，你俩可回来了！道哥搁哪整来这么个死心眼儿，天天就在这堵门口儿，说啥不让我进去！”</p>
韩心远附和道：“你俩应该也听说了吧？”他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我听有人在传，张老疙瘩要高升了？到底有没有这事儿，我合计来找道哥问问。”</p>
“可不是么！”钟遇山说，“要是真升官了，咱不也跟着沾光么！应该乐呵乐呵，整一顿呗！”</p>
王正南眼珠转了两圈儿，旋即一拍大腿：“嗐！别说你俩了，你看咱俩，不也被赶出来了么！”</p>
“咋回事儿？”韩心远问。</p>
“呃……道哥这两天气儿不顺，因为啥么，我也不方便说，你俩心里还没数么……”王正南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似乎是说家里闹了别扭，但这种事显然不便挑明。</p>
李正西趁势拍了拍俩人的肩膀：“正好没啥事儿，要不咱四个出去整点儿？”</p>
“不是，道哥他——”韩心远和钟遇山将信将疑。</p>
“那你俩进去请道哥吧！反正我俩是不进去！”王正南冲袁新法说，“老袁，你别拦着，让他俩进去！”</p>
韩心远和钟遇山相视一眼，心说那就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了。</p>
毕竟，俩人前两天还见过一次江连横，总不至于突然生出疑心。</p>
王正南借机说起张老疙瘩升官儿的事，加上李正西催着要去喝酒，四人便边说边聊地朝着小西关聚香楼去了，一段因喜而忧的小插曲便由此遮掩过去，但瞒天过海的把戏，看来终究不能长久。</p>
没过多久，赵正北突然在军营里听到一则消息：</p>
奉天二十七师第二骑兵旅，“意外”截获了一批伪装成工事器材的军火。</p>
整整四十七辆大车的日式装备，来路不明，被悄无声息地密了下来……</p>
(本章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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