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寸头一愣神，左右看了看，确信对方是在叫自己以后，这才茫然地拎着板凳走过来，讨好地笑了两下。</p>
“老板，侬刚才是叫我不啦？”</p>
“你一天能挣多少钱？”江连横劈头盖脸地问。</p>
“呃……”小寸头眨了眨眼，旋即笑着伸出手，“有多有少，勉强生活嘛，多谢老板赏钱。”</p>
江连横合上报纸，转而从怀里摸出一枚银元，说：“拿着，赏你了，换个地方唱去，越远越好。”</p>
小寸头看见现大洋，顿时面露喜色，接过赏钱，连声道谢，可正要走时，忽然眼珠一转，却又抹了回来。</p>
“这位老板，我听侬的口音，应该是从北方来的吧？”</p>
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坐下来，可屁股刚落在长条凳上，竟又触电似地弹了起来，假惺惺地笑着问：</p>
“老板，我是可以坐下来的吧？”</p>
“你只要别再唱了，就算把我扔进黄浦江里也行。”江连横淡淡地说。</p>
小寸头尖声笑道：“哦哟，老板侬还蛮滑稽的哩，一看就是从京城来的，京城人都这么幽默。”</p>
江连横面无表情，拍了拍小寸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兄弟，你要是实在听不出来，就别硬整了。”</p>
“啊？”小寸头有点尴尬，“侬不是京城来的啊？”</p>
“伱有事儿么？”江连横反问。</p>
“不不不，也没别的事啦，我是看老板出手阔绰，想必是来阿拉沪上做生意的，是第一次来这里吧？”</p>
“确实，让你给猜着了。”</p>
江连横无意隐瞒，而且本就想要找人打听打听码头上的情况，像眼前这位天天唱新闻的人必定消息灵通。</p>
小寸头闻言，立马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煞有介事地说：“啊呀，老板，这样的话，可要多加小心啦，沪上虽然繁华，但到处都是骗子，专门坑害这些外地人，给阿拉沪上人丢脸。”</p>
三人齐声笑了笑：“还有这事儿呐？”</p>
“那是当然，那些小瘪三骗起人来，可是不得了的哦！”小寸头边说边拍了两下胸脯，“不过，三位老板既然碰见了我，那就不用再担心了，我给侬当向导，价钱好商量。”</p>
“哦？这么说的话，兄弟对码头上的情况，还挺了解？”江连横笑着问。</p>
“二十年。”小寸头伸出两根手指，信誓旦旦道，“我是喝着黄浦江水长大的，浪荡江湖二十年，看看这码头上，哪个不晓得我申世利的大名，不瞒你们说，我还是青帮的人哩！”</p>
“嚯，原来是在帮的江湖中人，失敬失敬。”</p>
“嘘——”</p>
申世利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似乎有点疑神疑鬼，忽然压低了声音提醒道：</p>
“老板，侬可千万不要声张，阿拉青帮人是不好随便暴露身份的，理解一下，理解一下。”</p>
江连横三人互相看了看，都觉得这小子是在瞎吹。</p>
申世利不管那些，这会儿已然代入了向导的角色，人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朝着江面一横，自顾自地报起了各个码头、货栈、仓库的名号，叨叨叨一长串儿，听起来简直像团春的贯口儿。</p>
江连横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也不再纠结他到底是不是青帮成员，只管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江岸码头。</p>
这一看不要紧，竟猛然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南边竟聚集了三四十号码头工人，此刻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的码头缓缓逼近。</p>
于此同时，申世利的“贯口儿”也随即停了下来。</p>
江连横转过头问：“兄弟，这是什么情况？”</p>
“册呐！”申世利咒骂一声，连连后退道，“老板，赶紧起来往后边站一站，他们这是要开打啦！”</p>
“开打？”江连横并未急着站起身，反而有些困惑道，“十里洋场的码头不是都归‘三大亨’管么，敢情他们仨之间也有内斗？”</p>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p>
转过头来，申世利早已远远地跑开，躲在堤岸上冲江连横等人疯狂招手。</p>
“老板，不要命啦！他们动起手来像疯子一样，侬穿得那么好，当心被当成码头经理给打啦！”</p>
申世利那边喊得正急，茶摊的老板也赶忙跑过来，着急忙慌地收拾茶壶、茶碗，叽里呱啦地朝江连横三人摆手：“老板，侬不要再饮茶啦，赶紧跑开！”</p>
刘雁声也跟着起身道：“东家，我们别跟着凑热闹了，免得等下被人误伤。”</p>
江连横点了点头，并未执拗，只是一边往河岸上走，一边忍不住频频回身张望。</p>
一方面是碰见热闹就像卖呆儿；另一方面也是想看清当前的状况。</p>
说话间，码头上已然风起云涌，乱作一团。</p>
前来挑事儿的三四十号码头工人步步紧逼，声势不小，可近处的几个码头似乎是同出一家，工头见来者不善，立时站在木墩子上呼朋引伴，眨眼之间，便汇集了六七十号码头工人，寸步不让。</p>
只见双方人马越靠越近，直到兵戈互拨的地步时，才将将停了下来。</p>
此时，江连横三人已经退至堤岸。</p>
人在高处，双方的形势自是一目了然。</p>
申世利到了安全距离，立马换上看戏的神情，眼睛里冒出亮光，兴致勃勃地说：“要打了，要打了！”</p>
“这种事儿很常见么？”江连横随口问道。</p>
“自从‘三大亨’起家以后，就不怎么常见了。”申世利解释道，“不过最近很常见，隔三差五就要打！”</p>
江连横撇了撇嘴：“这么说的话，那‘三大亨’其实也不咋地呀！”</p>
“啊呀，老板，侬没听过一句话，赤脚不怕穿鞋的嘛！”申世利抬手指向远处，“喏，侬看看，人家皖省那边来的大佬，哦哟，要钱不要命的啦，这样的人哪个不怕？”</p>
江连横循着申世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p>
却见那三四十号码头工人的身前，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不高，有点瘦弱，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五官相貌，但却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戴着一副圆形眼镜，尽管看起来像个书生，手里却提着一柄锋利的宣花板斧，烈日之下，锋刃彻骨。</p>
江连横拍了拍申世利的肩膀，扬了扬下巴，问：“哎，你不是浪荡江湖二十年么，对面领头的那人是谁？”</p>
“他？哦哟，那可是了不得的亡命徒哩！”</p>
申世利撇着一张嘴，心有余悸地说：</p>
“伊是皖省来的王老九！”</p>
(本章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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