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柱实在不能接受自己成为“烈士”这种可能性,可他越不想接受,他越对距离产生怀疑,嘴里和孟戎良插科打诨,心里却每每在想:“该拐弯了吧?千万别开过头啊!”
早上六点三十分,距离日出还有一个多小时,天边的启明星还在青蒙的天幕上闪烁,延安旧城一片死寂,城南外的山上却已是歌声喧天。
自1938年11月20日,日寇飞机首次轰炸延安,由于这天是星期天,人们习惯在这一天进旧城走街访友,去书店集市购买书籍、日用品,日机轰炸时,毫无防备下,不光旧城遭遇极大破坏,正在旧城活动的人们也多有伤亡。在第一次轰炸延安后,日寇轰炸机又于11月21日、12月12日、对延安实施了轰炸。为了保障安全,延安市政府动员全市居民与城里的机关全部出城,依山傍水挖窑洞,好在日寇轰炸威胁下坚持办公、营业。不光要有住的,人们还在南门外的山上挖窑穿洞,要再造一个新市场。
黄河之滨,
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
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同学们,努力学习,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我们的作风,
同学们,积极工作,
艰苦奋斗,英勇牺牲,
我们的传统。
象黄河之水,汹涌澎湃,
把日寇驱逐于国土之东,
向着新社会前进,前进,
我们是抗日者的先锋!
清凉山下,朱晓光嘴里哼着《抗日军政大学校歌》,蹲在延河岸边,打盆水洗脸。清澈的河水冰冷刺骨,朱晓光心里像燃着一团火。
朱晓光是山西代县石曹人,他爷爷是石曹小学校长,父亲是36年**与阎锡山合办的牺盟会,在五台地区的五台中心区干事,家中四个小孩,全进了山西青年抗敌决死队工作,大点的大姐、二姐、三哥上前线进行宣传,年纪最小的朱晓光被留在县牺盟会做民运——写写标语,发发传单,到乡下进行抗日救亡演讲。
38年初,朱晓光的大姐、二姐来到延安,进了抗日军政大学第四期学习。得知俩个姐姐去了延安,还在代县的朱晓光再也坐不住,他也想上延安,做梦都想,可“服从组织”一条,让他在没牺盟会批条之前,再怎么想也去不了延安。
**最讲究组织性、纪律性,要是没加入组织,去了也就去了;有组织,却不经过批准擅自行动,那是要受到处分的!搞不好还在脑袋上扣上一顶逃兵的帽子。
经过多次申请,38年11月,牺盟会批准朱晓光到延安学习,路上走了一个来月,他终于看到宝塔山,穿上灰军装,打上了绑腿,进了抗日军政大学第五期,还见到了刚第四期毕业,正要回老家开展工作的俩个姐姐。
这里的天比其他地方更高,更蓝,这里的空气比外面更清新,这里的人们脸上荡漾着其他地方所没有的笑容,这里的歌声永远停不下来,这里就是朱晓光心中的抗战圣地延安。
为什么不高兴呢?延安不是一个大城市,至少在中国,比延安更大的城市多的很,如果你是从上海、北平到延安,很可能你会误以为自己到了一个山间村庄,顶多就是个大点的村镇。
这里人口没那些大城市人口众多,这里四周全是黄土,缺少绿色,这里没有摩天高楼,也没有假山园林,别说城市,方圆百里,象征现代文明的四个轮子的汽车也是屈指可数。
但延安一定是汇集各地英才最多的城市,这里人文荟萃,志士云集。走在任何地方,你都能听到各种南腔北调,在朱晓光的大队里,有北平清华、燕京,上海同济、复旦的高才生,有东北的流亡学生,有来自国立四川大学的学子,有海外华侨,有各行各业的专家学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朱晓光的校友里,有参加过长征的红军将领,有内战时和**杀的两眼通红的***高级军官,有***县长,有国际友人,有杨虎城的儿子杨拯民,张学良的弟弟张学思,傅作义的弟弟傅作良,有辛亥革命先烈黄兴遗腹子黄乃……
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大家走到一起,那理想就是:
驱逐日寇,振兴中华!
来到延安一个多月了,每一天,朱晓光的心里都是热呼呼的,虽然外面寒风凛冽。他喜欢这里的人们,喜欢这里的歌曲,喜欢这里的空气,喜欢这里的一切!
当然,要是不必每天天不亮就要出城防空,那就更好了。就如今天,朱晓光正心情很好洗脸漱口,清凉山与宝塔山上同时敲响了警钟!
延河两岸歌声欢笑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呼儿唤女,尖叫狂奔声,朱晓光倒掉脸盆里的水,提着脸盆朝清凉山腰跑去。
日寇飞机已经有段日子没来了,这些日子躲飞机,都是洗漱好了,在日出前取了充饥的窝头到山沟里躲避。多日未见日机轰炸,人们对飞机的轰炸警惕性也不是那么高了,像朱晓光今日就没带了窝头。他一边跑,一边哀叹今日怕是要饿上一天了。
清凉山就在延河北岸,朱晓光刚爬到半山腰,就听见天空传来嗡嗡声,找个地方隐蔽起来,寻声望去,一架飞机如幽灵般出现在东边河谷上空,沿着延河朝宝塔山方向飞去。
“只有一架敌机?”
自38年11月20日,日机第一次轰炸延安,到现在,日机共对延安进行了四次轰炸,每次都是七架大飞机,像现在这样只有一架飞机,还是小飞机,就敢跑到这里,朱晓光可是听都没听说过。
朱晓光目视着飞机掠过头顶,他甚至能看到机翼下那血红的膏药丸,飞机在宝塔山上空兜着宝塔转了一个圈子,又拉高高度,沿着延河飞向东方,一边飞一边还晃着机翼,当朱晓光能看清飞机座舱,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飘动:“那是什么?难道是……白旗?!”
朱晓光猛地站了起来,目视着飞机远去,又绕了个圈朝着清凉山脚下飞来,飞机的高度在渐渐下降!
“哈哈!我是天才!我早说过了我是飞行天才!”让朱晓光目瞪口呆的飞机上,张二柱疯狂的笑着,嘴里大喊大叫:“老孟,这里就是延安,是抗日圣地延安!我早说过我能,没有电台算什么?没有导航图又算得了什么?!老子照样把小鬼子的飞机偷到延安来了!娘的,老子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大能。”
被张二柱坐在身后的孟戎良怎么也想不起这位发出神经质笑声,听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家伙,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什么“飞行天才”了,好象这个评语是他,孟戎良,而非张二柱本人说过,至于电台和导航图,难道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还需要这些东西?听柱子的话,这架鬼子飞机上原本没这些东西……
孟戎良后背冷汗狂冒,这贼大胆的柱子竟然什么准备都没做,就这么拉着自己偷架飞机在天上乱窜!至于机场,孟戎良怎么看,怎么觉得下面没有鬼子在运城修的机场模样,更别提一排排的飞机。连飞机都没有,这算什么机场?又如何让人相信下面就是延安机场?疯子!柱子这家伙比自己可疯多了……
柱子还在前面乱喊:“你那白大褂伸出去了吗?奶奶的,鬼子的座舱贼小,你再在后面一坐,老子连回头都不能回了。这白大褂可一定要让下面人看见啊,不然大风大浪都钻了过来,降落时候却给人家当鬼子打了,那咱也太屈了。”
孟戎良原本不想说话,可柱子的废话他还必须回答,只能有气无力道:“放心,俺这不照你说的,手一直伸在外面?你倒是快点降落,俺要撑不住了……”
这天上实在太冷,天上飞了两个小时,孟戎良都要给冻傻了,现在在按照张二柱所言,把自己当厨师的那件白大褂伸到飞机外,孟戎良只觉的这手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外面的风很猛烈,冻僵的手还能拽住总想脱离而去的白大褂,孟戎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放心,坐好了,我这就下去!”
张二柱不再说话,瞪大了眼睛,瞄准下面黄土地慢慢下去。
一道道山梁从眼角余光处掠过,飞机的高度越来越低,开头还在山顶,接着就到了山腰,渐渐的,连窑洞也在头顶上了。张二柱精神越来越亢奋,他能感觉到无数的人从隐蔽地方钻出来,目视着一架属于敌寇的飞机,居然在抗日圣地降落!精神是亢奋了,张二柱的手却没有抖动,也不能抖动,这毕竟是战斗机,不是教练机,一个不好摔下来就闹大笑话了。
坐在后面的孟戎良看到黄土地越来越近,屁股下面突然一沉,孟戎良猛地闭上眼睛,紧紧抱住张二柱,死活不肯放手:起飞时候天还黑,飞起来是什么感觉他已经记不得了,可这降落……孟戎良在心里一再发着毒誓:这辈子再也不坐飞机了!
“放手,快放手……下来了,我们落地了,安全了!”孟戎良手劲实在太大,张二柱知道他被飞机降落吓坏了,第一次降落,这很正常。
“安全了?”孟戎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着离开地面,又回到地面。睁开眼,飞机发动机还在轰鸣着,飞机速度却越来越慢。最让他高兴的是,飞机真的是在地面滑行,而非贴着地面飞行!
这张二柱为了表明自己飞行技术值得信赖,在来延安的路上曾经贴着黄河飞过那么一段时间,当时那高度,那速度,把孟戎良吓得差点晕厥过去,现在,是真的降落了,而非恶意的玩笑。
张二柱将飞机滑行到跑道尽头,飞机停下来,熄灭发动机,闭上眼,狠吸了口黄土高原上的冰凉空气,这空气是那么的清新,长出口气,这才睁开眼,恶狠狠高叫:“成功了,我成功了!”
是的,张二柱成功的偷了架飞机,飞回延安,当他站起来是,他真切的感受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几十号身穿灰布军装的人围在他周围,用黑洞洞的枪口欢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