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半分之间的愿(2 / 2)

“能说服你的,也只有你自己本身。”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了白发仙人的心,“我们是不一样的。”

所有的心,都是不一样的。

人忌以己度人,医者更甚之,却又不得不度之。

医者眼中不仅有自身的苦痛,从择了修习之道开始,眼中又多了世间的诸多苦痛,而面对苦痛、接受苦痛就是他们最初的修行。

世间一人之苦尚且难放,更何况众生之苦?

修行修行,修放下,若轻易就能放下,又何来修行难一说?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曾叩响那道门?

来自桃院的医科教习没有多加指责年纪轻轻的晚辈,他的心胸远比世人所想象的来得宽广。

他再拜,且出言辞行。

年少且天资绝艳的白发仙人若有所思,遂执身还礼。

老者没再去处于水深火热的南关八城,而是回到了塔中,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他已经老到空有一身能为,却无力施展的地步。

虽说边筝强行为他续上了三十年的寿数,但油尽灯枯之势从来不可逆,随着时日消散的不仅仅是生机,还有日渐衰竭的修为。

边筝没有为他补齐缺的另一部分,此举对老者来说无异于残忍至极。

又或者说,让老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了个有心无力之人,也是那位白发仙人为了验证老者的话而有意为之。

似乎无论如何解释,都是过于残忍。

皑皑白雪岭上霜,如何能胜人之铁石心肠。

老者成了普通人,也依旧不普通。

他用心编纂医道典籍,竭诚教导弟子,倾尽全力试图将一生之所学遗留于世。

南关八城的疫病只持续了八年,疲惫不堪的老者也没能撑过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三十年。

孤高冷傲的白发仙人站在了他的病榻前,皱起了眉。

“先生还是如此不懂得珍重自己,我已给过你机会。”

“若你在这几年间着重于己身,不理身外之事,或许便不会如此。”

老者哪里不晓得他话中的意思,笑道“大限将至之人,若能突破,早便突破,哪里还需那偷来的三十年!”

“我停在那儿已有千余年,与那道门没缘分,就是没缘分!”

“先生,不是不信命么?”边筝问道,“医者为众生与天争命,先生又为何不为自己争。”

“哪来的那么多命数可以争?真是天真的孩子。”老者看向白发青年依旧冰冷的面容,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你都说了与天争,既然争了那么多不该有的命数,天道早已在别的地方找补了回去。”

世间医者少,医修少,不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他们的修习与修行之路比常人难上许多不提,身在此世间,牵连的因果也远比常人要多。

行于生老病死间,哪儿能不沾染丝毫的爱恨纠葛?

哪一桩、哪一件,又不是重因重果?

“俗世间所谓的医者不自医,也是这个道理?”边筝看向他,冷然道,“先生也被因果迷了眼,看不清自己的心么?”

看不清疾症所在,故而救不了自己。

老者一愣,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也病了啊!”

“南关八城八年疫病,虽我等诸人倾力而为,死者尽然有百万之数,对此我始终难以释怀,故从不肯停下脚步。”

偏方良方,最难医是心疾。

“世间医者不是只余先生一人,天下疾苦远非南关能容。”边筝叹道,“先生何必拼命。”

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一人便停止运转,时间的洪流只会挟带着众生滚滚向前。

一人之人,又如何能当天下之力?

“先生可曾悔恨?若你依在,将是未来众生之福祉,现在醒悟,为时晚矣。”

“何来悔恨啊!”老者摇了摇头,哈哈大笑道。

他的眼中是寒雪难以理解与接近的慈爱,“世间医者是不止我一人,但我又如何保证别人愿去愿往?”

“那便不管。”边筝答道。

老者失笑,指着他的心口,“你看看你,要是都如你一般,世人还能指望谁呢?”

“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只指望别人。”

“你这混球,老子管不了你,管不了别人,难不成还管不了我自己!”感受到即将到来的时刻,老者终是不再收着自己的脾气,肆无忌惮地骂道。

“老子愿意去,就去!”

边筝也不恼,他也不是毫无所得。

他退后了一步,对着弥留之际的老者行了晚辈礼,“那还请先生上路。”

“还真真是冷漠无情,这说得是人话么。”老者不由得无语凝噎。

“你就不能和我这个老头子说点好话?”

边筝沉思了一会,方才认真道“那筝只能在此祝愿先生,去到一个再也没有苦痛的地方。”

“来生,再也不要做个医者了。”

“你这可真是……”老者再没了摇头的力气,失笑道,“要是还来得及……要是还来得及……”

“老子倒是希望,我的弟子后辈……莫再做医者了……”

他的声音渐渐干枯,视线渐渐模糊,从指尖开始,浑身上下不断地有淡金色的光点溢散而出,盈满了空荡荡的屋舍。

就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雪。

像极了那一年,落在南关八城中纷纷扬扬的细雪与举城上下迟来的欣喜。

在最后的时刻,老者想起了一件很无关紧要的事情。

南关之域,地近热海,赤日高悬,永不下雪。

对着老者融进金光的躯壳,白发的仙人薄唇微动,没有出声。

但老者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问自己,有没有能看到那扇门?

老者很想笑,但是一笑,金光消散的速度就又快上几分,只能眨了眨眼,示意自己知晓了。

他终是舍得闭上了眼。

在一声轻叹中,选择了停在门的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