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你讨人喜欢,运气也好。”胡琏说了一句。
接着先给祝缨讲了一通“禁军,周游那案子,你是跟着少卿是吧?正经那样的案子,该京兆给判了,递过来。我这样的看,看完了,五人同押,报大理寺正。无误。再往上报。就因是周游,大人派了裴少卿牵的头。懂了吧?”
“是。这是记载在章程里的。”
“屁!章程是章程,真干的时候你看,照着章程办了吗?其实啊!咱们这里,官司复核也好、什么也罢,从庶人至权贵都是管的。可你看这狱里,除了牵连逆案的,关了多少庶人?又有多少小官儿?”
按照章程,庶人犯流死以上,九品以上犯除、免、官当,诸司百官所送犯徒刑以上,大理寺都要复核,都能把人提了来审的。实际上,一般也就管管五品以上拿过来,重新过堂、核验,又或者是苏匡亲自跑的那种私铸钱的案子,影响大些,才会亲自下去查。其他的是审卷宗的居多。否则一年多少案子,大理寺这点人手哪办得过来?
所以周游案,大理寺与京兆府打擂台,裴清张口说五品,是因为实际的办这个事儿的时候是另有一套不照着章程来的规则的。有些事儿,没人告诉你那就是个盲区,不经手是真的不知道。
这些个本是没人教的,是要靠自己看的。胡琏现在都告诉了祝缨,祝缨认真地道“胡丞,好人。”
胡琏道“呸!你快点上手来干活是真的!大理寺丞本该有六人,常年的不满员!”他倒是想“大权独揽”,然而上头一个郑熹不好糊弄,往下裴清也是盯着要成绩,他苦!重要的是,祝缨虽然有点好强,干活是真的干、本事也是真的有,何苦得罪这个人?
他又看了祝缨一眼,说“这小子有点邪门,跟你一起共事的都能有点好运气,都升了。如王司直那样,运气真是好极了!今你我同侪,我也能升一升才好。”
祝缨道“说什么呢?神神叨叨的。”
“哎~管用就行。快来,接手,这些都是你的。我想到哪里,就告诉你到哪里。你遇着含糊的事也跟我说,我讲给你。”
这位仁兄竟是打了与左司直同样的主意!
祝缨也只好整理好自己的案面,接了他递过来的杂务,开始处理了起来。什么大理寺小吏报上来的用度啦,什么与各处的行文啦,琐碎是真的琐碎,也确实锻炼人。而且,他们要管的最多的不是大理寺里比他们官职小的官,而是……吏。大理寺官就几十个,吏有两百多!抄龚逆案的家不够使的,日常管理起来真是够够的!一不留神就被蒙了。
他们这儿整理完了,还要想好怎么往上报,先给大理寺正,大理寺正人家是正经的从五品,不是王司直最后休致前升的那种散官水货。
两个大理寺正都是进士出身,只因上头三个人来头都不小,平素才跟不存在似的。大理寺正不太喜欢细务,所以对大理寺丞交上来的公文要求就高,得写得条理明白让他们一看就知道,顶好写个片子摘录一下。
胡琏道“可不敢小瞧了二位大人,他们只是在这上头不上心,其实心眼儿是很够的!”
他们日常的爱好是见天翻着律书,看律条哪条不太对,琢磨着怎么修律。同时,在郑熹那里领的任务就是——日常与各衙门交际联系打嘴仗。除非是皇帝当面问到郑熹的问题得郑熹自己解答,其他各部之间的推搪、扯皮,全是他们在弄!大一些的文告也是他们在拟。
这个祝缨是知道一些的,毕竟是在大理寺混的,但她没有打断胡琏,只管听着。心道我怎么觉得这两位大人职司应该很重要,但是被郑大人一手架空了呢?实事儿不是他们在干啊!不过,人家兴许也不在乎干实事儿,就是……想垫垫脚,升一升呢?
还有两位少卿,也是半架空了一个,另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
这话她都憋在了心里,也是没个人能说。
她这里忙得脚不沾地,左司直还能溜过来,拍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拇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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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家里,花姐和张仙姑已经准备好了给甘泽的结婚礼物,一些布,主要是随喜的钱。花姐买了一卷结实的红绳,回来跟张仙姑一起重新把钱给串好了,装了好大一筐。
到了正日子,装了车,一家人去甘泽在京的宅子里吃喜酒。
甘泽是在庄子上拜堂成的亲,再回京城这里宴请京城的朋友。喜宴上,祝缨也遇到了金良。张仙姑与金大娘子一处说话,才要说雇仆人的事儿,被花姐制止了,花姐道“明天咱们去金大嫂子家仔细说。”
祝缨与金良有日子没见了,祝缨道“你怎么黑了?”
“还不是死鬼老马害的?!一直操练到现在,不带停的!”
祝缨道“你们还说过他好呢,真要心里觉得他好,就一直这样想。也不用忌讳在我面前,案子是我查的。”
金良叹气道“我们是信你的本事的,死人都被你掏出来了。只是气闷。”
祝缨道“过一阵儿就松啦。”
“知道。哎,你杯里是茶吧?别拿酒乱碰我!”金良检查过后,才跟祝缨碰杯。周围听到的人都哄堂大笑了。
祝缨与他碰了杯,说“哎,没见温校尉来哎,他……”
“哎,见过阿岳了?”
“嗯。”
“他的喜钱送来了,不过不常过来,他家里有事儿。”
“他娘的病?”
金良道“是呢。是个孝子,看了这么些大夫总也看不好。他娘也不容易,寡妇娘们儿拉扯大个儿子,家里也打理得好。说怕连累儿子,前二年险些上吊要死,亏得发现得早被救了下来。儿子要跟她一起死,这才不寻死了。这二年不肯吃药了,说白花钱,却又病痛难过。天天念佛也不管用。”
“什么病啊?”
“我也不明白这些个。”
祝缨问道“他住哪儿?”
“你要干嘛?”
“郑侯关爱部下,应该住挺近的吧?没给找个好大夫?好大夫不是钱,还得有面儿才能请得来。”
“请了许多名医都不管用,钱也花了,名贵的药也用了。有一年,郡主那儿来了个御医看过了,又多给了金钱叫他给阿岳他娘看一看,疼痛缓了一缓,也没有能够根治哩。”
祝缨跟他套话,最终套出了住址。
那边甘泽出来敬酒,这个话头就止住了。
等吃完了酒,主人家又给准备了好些喜饼之类带走。祝缨回到家里就说了温岳的事,问花姐“你能治不?”
花姐连连摆手“我才到哪里?只能治些小风寒和些一常见的妇科病。”
祝缨道“那这样,过两天我跟你瞧瞧去。”
花姐道“我学医的人,听说有病人当然是想瞧瞧的,可是学医的经手都是病痛是人命,不能玩笑的。没有拿人练手的道理。”
“那你就先去看一看,权当是给你师傅探路呢?看完了,回去跟你师傅讲一讲,师傅要有把握,咱们就帮着请师傅去。要我猜呀,他们请的名医里,恐怕没什么女医。”
张仙姑对“孝子”尤其是孝顺母亲的儿子观感极佳,也撺掇“花儿姐,你学这医术不就是为了给娘儿们瞧病的么?左邻右舍都瞧过了,也不差这一个。她儿子也不比咱老三官儿高多少,我看她与我也差不多,你都给我调理了,不如也看看她去。”
祝缨道“放心,我先探探他口风,他要同意了,咱们就去,不愿意,咱也不去讨这个嫌。”
花姐终于答应了“好。”
祝缨第二天在宫门口遇到了鲍校尉,向他打听了温岳的班次,才知道禁军这些校尉也同大理寺丞一样,也有不同的分工。怪不得日常遇不到温岳!
她假装散步,与温岳“偶遇”,与他打个招呼“温兄。”
温岳也抱拳一礼“小祝大人。”
祝缨抽抽鼻子“端午过好些天了,你还带着药囊?”
温岳吸吸鼻子,道“并没有带,许是家里染的。”
“家中有病人?这个时节天气湿热,可不能不当回事儿。”
温岳苦笑“是家母。宿疾,与天时不相干的。”
“没请个好大夫瞧一瞧么?”祝缨眉头微皱,奇道,“你不应该请不着好大夫呀!”
温岳看着祝缨有点关切有点不解的样子,他知道祝缨,且大家都一处吃了席了心里也有个数。这个少年看起来温文无害,一双眸子清澈而亲切,只看他一眼就忍不住想对他说心里话。
对这样的人,温岳是警惕的!这样的气质可不止适合混花街让妓-女们夸啊!
然而说的是家常,温岳母亲的病也绝不是什么秘密,稍稍留心就知道的。他也确实为母的病担心,就多说了两句。
祝缨道“家姐常往慈惠寺里去,从那里尼师处习得一点医术,那里往来都是妇人,对妇人的疾病有些心得。望闻问切,有些话,能对女人讲,不好对男人讲。反正家母与家姐总有说不完的话,据说,调理之后比年轻时觉得舒服多了。”
温岳不由心动!
祝缨个神棍猜人心思极准,温岳这个大孝子,小时候他娘生病自己忍着,也没好好瞧。病情惭重,他长大了,就专拣有名的好大夫请,请的就多半是男医。男大夫看妇科病本就有劣势,男女大妨就是头一条。
他想了一下,道“如此,就有劳了。”又说了自己的地址,并且问祝缨的住址,他派车去祝家接人。祝缨就报了自家的地址,与温岳住得也不远,以金良家为中,他们两家刚好一左一右,三个坊挨挺近的。
两人讲定,温岳固不抱太大希望,但是感觉心到神知。祝缨也不是确定就一定能治好温母,但是她也不介意给花姐多找一些能发挥的地方。
祝缨回到家就跟花姐说了这件事,花姐则取出一本书来,说“那我再抱抱佛脚。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儿!”
祝缨道“什么事?”
花姐道“是今天,种咱们家地的老钱一家过来说,他们邻居一户人家愿意投效你。也是二十亩地,比咱们现在的田要好些。”
“诶?”
花姐以为她不明白,解释说“就是,他们的田都算成是你的,地还他们种,每年给你交租子。我先看你的意思,你要答应了,我再跟干爹干娘说。然后咱们去过了户,每年净等收租子就好了。”
“为……为什么呀?”祝缨是听过有这种事的,很多人都这么干的,但是没放在心上。她才算个什么官儿呢?
“咱们租子低呀,你又不使唤他们到家里来干活儿。你是官儿,你的田不纳税,他们只交给你的租就行。人家说了,你要能保得住这个田呢,他们乐得一年就交两成租子,省心又省事儿。你要保不住,他们也不过是与原本的结局一样,被旁人盘剥。总要再挣扎一下的。”
“京畿地面上,王京兆的治下,也这样?”
花姐道“你忘了?咱们的地都是怎么来的?收成也就那样。灌溉也不好,全看天时。什么地方没有穷人?就算手里拿着几亩田,也是保不住的。不小心的时候,什么欠个债,打坏个东西,或者就是诬赖,没用的。”
“国家赋税就少啦。”
花姐道“他们有本事就守住了别叫人欺负人呐!又守不住,还给他交什么税来?!你能护得住人,就护吧!当年,咱们在家里时,唉……”
祝缨道“行。只是要交割清楚。”
花姐道“有我呢。”
祝缨想了一下,说“那这样,这一份田我来收,把那四十亩地移到爹娘名下。”
花姐也想了一下,说“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祝缨丝毫不觉得愧对朝廷。至于保不保得住,她已另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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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温岳就派了车来接花姐。祝缨那时还在大理寺,花姐与来人对上了名字,到了温岳家。等祝缨回来时,花姐已经回来了,脸红扑扑的,手里捧着本医书在屋子里踱着步子。
祝缨道“这是怎么了?很难么?难就请尼师去!别病人没治好,大夫疯了。”
张仙姑道“你胡说什么?我看花儿姐好好的!”
花姐双眼放光,捧着书出来说“能治的!虽难,是因为病得久,并不是不好治!”
“咦?”
“嗯,小祝你猜对了!是大夫和病人说话不顺。男女大妨本就麻烦,有时狠狠心,让大夫病人见了面,问了也不好意思说。说了也不能感同身受,总是差那么一层。那位娘子真是妇科上的病症,我与她聊过了,知道我是官员的寡姐,她说话也顺多了。我断的她的症候都对,这样的症前阵儿在庵里我也见过,不过是年轻人,比她病得时间短。我想先拟了方子给尼师看过了,再给她下药。”
祝缨道“那可太好了!以后必成名医!”
花姐一直笑“那可不敢当,不过我照方抓药总不会救不了人。”
祝缨掌鼓“好!”
花姐一直在尼庵里帮忙,也治过一些人,但她总有种想法我学医虽是为救贫苦人,然而贫苦人是因无力延医问药才叫我医治,我的医术未必就好。有时或许只是因为身体缺药,随便一点药身体就能好了。又有尼师把关,我才没出纰漏。且也有不治生亡的病人,总是我学艺不精。
现在有一个病人,不缺大夫,她还能看出来,心情就格外的好。
第二天,她先去尼庵请尼师看了方子,还请尼师去看病人。尼师道“你的病人,断得已经很准。”花姐再三请求,请人到了温岳家。
尼师也喜欢花姐踏实,随花姐到了温岳家,重新诊脉,又问情状,对花姐道“这一样症候,你算是学成啦!药方拿来我看。”
花姐将药方拿给了她,尼师略作增减,告诉花姐“她年长,比前番那个更体虚一些,这里份量要有不同。”又多给了一个食补的法子,让温母“不要总是静躺,每日可披发缓步,早晚各走两刻。”
过不数日,温岳在皇城门口等着祝缨“小祝大人,家母已见好转,多谢多谢。不日定登门拜访。”
祝缨道“本也是凑巧了。伯母康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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