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将这一队娘子军带到大理寺时,郑熹上朝还没下来,她就叫来胡琏“来吧,还是咱们俩带她们逛逛。”
把大理寺的布局都说了,又说了些“邻居”,再带到大狱里。祝缨指着男监说“那边是男监,你们以后是女监,这里两道门,你们各走各的!除非特殊情况,互相不得越界!”
带她们与男监互相打个照面,又带她们去看了值房“凡值夜班,外面那道门上锁,钥匙拿在你们手里。每班必须至少两人。现在且不用值夜,铺盖不用你们自备,大理寺自有铺盖放在值房。该知道的就是这些,旁的地方,不许闲逛!听明白了吗?”
她给这些女卒先划定了活动的范围,因为她们才进来,就好像给鸡窝里放进了一只鸭子,结果怎么样还不知道,祝缨只能自己慢慢盯着。
“是!”
祝缨道“好了,大人们该下朝了,去拜见一下上官。然后领你们的用具,就回来安置吧。”
“是!”
重回大理寺正堂,郑熹等三人回来了,看到了女卒也当没看到,他们先分派今日的工作,也还是一个“照旧。”然后才是祝缨带着女卒们去见郑熹三人。
也不是什么美人,冷云打了个哈欠,裴清倒是面色如常。郑熹一如对新进的男吏一样,说着“既入大理寺就要守大理寺的规矩。你们勤勉,大理寺也不会亏待你们。有事,照三郎的规矩来。”
祝缨道“我带她们支领东西。大人,您说的,照我的规矩来,以后您三位要召见她们,也得照着规矩来。不可单独相处,说话得开门,至少要开窗。”
郑熹笑骂“就你规矩多!还不去?”
冷云笑道“坏喽,儿子要管老子喽!”他在大理寺被祝缨照顾得舒舒服服,说话也就特别的胡言乱语。祝缨看了他一眼,他摸了摸鼻子,别过头去吹口哨。
裴清道“咳咳,尔等虽是女子,但已领了官差,就与外间女子不同了,要珍惜。”
冷云道“是啊,大理寺可费了不少功夫呢。”
吴氏也没跟这么个有实权的官儿说过话,本也是怯的,但是想我就是这些人里最见过世面的。
她的胆子不由自主地就大了起来,说“是!小的们一定竭力报效!”
冷云听她说得怪怪的,摆摆手“去吧!”
祝缨看看郑熹,郑熹点点头。
祝缨带着女卒们去领东西,胡琏抄着手,说“哎哟,我上回带人来认路还是上回。”
“哪回?”
“忘了!”
两人胡扯着,祝缨带她们去库房,看库的见到她就上来行礼“小祝大人!”
“来,领东西!”
那人将这些女卒一打量,也露出与李校尉一样的神情来,很正经地说“每人一套铺盖、两只盆、一条手巾、一把梳子、一个盆架、一张凳子!共四个柜子,照小祝大人吩咐,每个柜子都隔成对开的两扇,各上锁,这里,八把锁、每人两把钥匙,各人的东西放各人柜子里。十根针、一盒钱。”
女人们叽喳了几句,听一声咳嗽就止住了。各自领了自己的东西,祝缨道“回去或钉个布条,或写个名字,别使岔了。大件家具一会儿来抬,拿把细碎的领了。”
女人们都笑道“是!”
然后是领牌子“拿着这个,领禄米、领钱——这些是朝廷发的。”
“哎!”
“肃静!”
祝缨道“排好队,一人一样地领!”
女卒们又列好队,碎步急趋地领着东西。她们不用人教,领钱粮的牌子随身收好,拿盒把东西一总装了。再把铺盖打卷背身上,都是干活的行家。甘、车二人手脚慢点儿,付小娘子和徐大娘就帮她们把铺盖捆好。
祝缨道“好了,今天先安排这些,明天自己过来,把炭补给领了。”
那边看库房的拿个账本出来“来,给我签名画押,自己核对了数目,不要有差……”
胡琏开始还看得有趣,现在已经在模仿着打蚊子的样子了。祝缨看她们领完了,道“好了,再把她们带回女监就算完事儿了。”
结果,带回女监也不完,祝缨没让她们收拾东西,而是说“走吧,会食的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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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食,大家一块儿吃饭。不过有些重地是离不开人的,比较大牢。女监则是因为现在没犯人,所以可以锁了门一起去吃。等到有犯人的时候,就只好送饭在这里吃了。
官与吏吃饭也不在一个地方,就像小官跟大官吃的也不一样。祝缨也不伺候着郑熹他们吃饭,她跟同僚一起吃。因为添了女卒,她提前给她们划了一张桌子,桌子孤零零的,与男吏的桌子隔了一丈远。上面的食物倒是与男吏的一样。
祝缨这天是先检查了一下吃食,才回去自己那里吃饭。
胡琏就开她玩笑“冷少卿说,郑大人拿你当儿子养,我看你拿她们当闺女养。你好歹年轻,长得还嫩。她们好些比你大,有的都能当你娘了,你还这么看顾着。”
“我招来的人。”
祝缨吃饭快,快吃饱的时候听到那边有点嚣闹,捏了个馒头蹓跶了过去。起因是女卒们挨到了第一次不能说是挤兑的闲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份饭,不过大理寺有祝缨,她有个规定只要想吃,就吃饱,菜不添,主食管够。主食的差额大理寺补贴。官员一般不用怎么添饭,这一项主要是惠及小吏。
女卒这边桌上要添饭,不远处有人看到了,就惊讶地说“女人也能吃这么多?肚皮不能这么大吧?”
他们本是“窃窃私语”,不幸被女卒们听到了,女卒们就不高兴了,周娓忍不住,说“看好你自己的碗吧!你们添得,我们就添不得了?!都是大理寺当差的,谁比谁高贵呢?”
有人还嘴,还不是压倒性的令他心服口服,嘴欠的就来了兴致。还有些缺德鬼一边围观,看吵架下饭。也有些老成的劝架,但也没有卖力阻拦。
场面顿时热闹了起来。
祝缨踱过来的时候,正巧又出了一件事。
徐大娘家里人口多,吃不上这么好的主食,也不能常吃饱。她拿了块布想包一点馒头回去。本来是悄悄的,跟自己桌上的人一说就得,哪知那边一吵,许多人看了过来。又被人说了“不能往家拿的!”徐大娘脸涨得通红,付小娘子其实也想,但是手慢了一点,忙说“我们在这里吃少一点,省一点带回去。”
“那也不好吧?”
吴氏是父亲、丈夫都在这里的,忙对同僚说“大理寺确实是这样的,都放下吧。钱粮还不够吃的么?何苦来?叫人说嘴。他们的嘴,也不饶人的。”又跟那边的人说,“都是在这里当差呢!各位伯叔、兄弟,各吃各的吧!一样的当差,就能一样的吃饭。”
大部分人给她的面子,还有人刚才没能占上风教训得新来的女人低头听话就心里不痛快,非要说“那要跟小祝大人说道说道,伙食的钱是有份例的!”
霍二娘道“是呢!大家的份例是一样的数目!女人肚皮不该这么大,那就吃不了你们那么多的钱,你们装肚子里带回家,我们装袋子里带回家有什么不对?”
“饭量小的,就不该有那么多的分利!”
祝缨吞下馒头,心说有趣。
那边车小娘子则站了起来,要给霍二娘助威“咱们比一比饭量!我要能吃得,我们这些人都按你们一样的分利来!”
吴氏的父亲看闹得实在不像话,又想护一下女儿,站了出来,说“各位,听我一句!都是同僚!不见有这么跟妇道人家较真的!不像是咱们大理寺出来的人……”
吴氏却没顾得上为自己的父亲骄傲,忙拉了车小娘子坐下。车小娘子问道“干嘛?”
“你来事儿了?!”
车小娘子忙扭身看,新号衣后面洇了一片红色,她顿时手足无措了,这比让她当场耍个把式取笑还叫她为难。
甘小娘子忙站到她身后,说“快,别理他们,咱们坐下,等会儿趁他们不留意,或者咱们留到最后,悄悄回去!”
场面十分尴尬。
祝缨踱了出来,说“哦。”
吏们不敢说话了,老吴也拱手“小祝大人。”
“吃得挺开心呐?啊?我跟各部打了半月嘴仗,是为了找人来给你们解闷了?吃饱了撑的?那以后就都甭吃了,我把你们的会食都裁了。”
吏们大气不敢喘“不不不,不敢。”也有笑着脸讨饶的“您老慈悲,我们不敢了!好歹赏口吃的吧。”
祝缨又看车小娘子,说“比饭量?我招的是饭桶?”
车小娘子虽然刚强,今天的情况却十分特殊,她差点要哭了。祝缨看了看她的身后,道“是我疏忽了。以后啊,你们就在这儿吃,甭带走,照男子八成的饭量算。”
老黄挤了上来道“小祝大人……”
祝缨道“每月裁她们一百文的伙食。”
小吏们挤眉弄眼,祝缨不动声色,继续说“这一百文折算发给她们。也好买些女人家要用的东西,草纸啊、月经带啊之类的。行了,都吃饭吧。你,姓车是吧?收拾收拾,今天给你假,回家收拾。各人也都留意,今天回家,换些替换的衣裳。”
她又手指点点这些吏“给我丢人!还是不饿!下个月的补贴都扣了!”
后面一片哭爹喊娘,老黄也说“这么些人都没说呢,就那几个淘气的。”
祝缨道“那就都看着呀?挺热闹的啊!大理寺要一团和气,男人和气,来了女人也得一样的和气。我从没拿过你们任何一人出气,你们也不能拿人取笑。都记住了。好了,都接着吃饭吧。”然后顺口说“女卒分两班,各一个头儿,就霍二娘和小吴吧。”
吩咐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寻思着还能赶上喝口热汤。
老黄看她走远了,才说“真当小祝大人好脾性呢?!!!他老人家抄了多少家?给你们惯的!来拆他的台了!”
也有人埋怨嘴欠的“小祝大人招的人来,看着也不像是拿来取乐的,是正经做事的,你们就取笑。害我们一同吃瓜落。”
那边周娓还要说话,被付小娘子拉住了“他们生事,是他们受罚。现在你出去,是你生事了,就该咱们挨罚了。明天还要领炭补,你不要了?规矩摆在那里了!别头一天就吃了亏。”
徐大娘脸红了,说“都怪我。”
霍二娘道“跟你没关系,是那群鬼讨厌!”
赵五娘也说“不怪你。这群鬼,看着人模狗样的,肚肠未必就好了。”她是寡妇,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有几个真的好心人,也要被一群闲汉编排些荤话出来。
车小娘子低声对甘小娘子和吴氏道谢,吴氏道“他们平常也不这样,就只有几个嘴欠的。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意思狠说。日后熟了就好了。现在咱们是生人呢,新来的,总要受两句话。”
几人低声说了,那边男人也消停了,嗡嗡地议论怎么去讨饶,好把下月补贴讨回来。都吃完了饭,车小娘子在身后围了一件甘小娘子解下的衣服,跑回了家去换衣裳、洗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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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小娘子忙活完了,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再起来了。心想晚饭就不做了,要么不吃,要么就买一点。反正现在有钱了!
房子还有些残破,但是心情却与之前不一样了。
她想走正道了,不想半夜起来给群架斗殴的货烧水洗伤口。更不想被这些玩艺儿揩油!他娘的,老娘身上又没有油水!
她是真心的感激祝缨小祝大人是个好人。
第二天,车小娘子又精神抖擞地去皇城了!虽然昨天尴尬,但是她需要这份差使。
到了女监,人也到得差不多了。
大家铺好了铺盖,因她来得最晚,就被排到了最边上,她也不生气。把自己的东西归置一下,问道“咱们干什么?”
吴氏笑道“现在什么也不用干,就洒扫一下,检查有无损坏之物报上去。等有犯人来了,再轮到咱们干活呢。”
她们又骂起昨天嘴贱的男吏,齐说“小祝大人是个好人,跟别的男人都不一样”。
赵五娘又说周娓“你的脾气也该压一压了,别给小祝大人惹麻烦。”
周娓冷哼了一声。
徐大娘道“去领炭补吧!”
又结伴去领了炭补。因为昨天的事儿,今天也没人为难她们,也没多少人与她们搭话。
领了炭补回来,吴氏道“咱们如今没事,可也别闲着,说咱们吃白饭了。来,还是学些字,识些律条吧。”
周娓问道“你拿的什么?”
吴氏笑道“是这大理寺狱的章程,我找人抄了的。来吧。不能事事都等小祝大人安排。”
大家都说“正是。这才是办差的正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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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把女监安顿完之后就没再管她们,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京兆府要借她襄助选拔女卒事。
郑熹不动声色,对祝缨道“既然是他叫你去,你就去。”
祝缨道“什么是‘叫’呀?”
郑熹道“还不快去?办完了回来我有话说。”
祝缨道“还差不多十天呢!咱们自己的事儿不干啦?”
“你想有什么事儿?”
祝缨道“您瞧,炭补发完了,咱们自己的炭也得预备了。再有,各地的公文也呈了,是开刀问斩的时候了。得先准备好了,别临行刑再出纰漏。还有,狱丞报名的时间截止了,该准备考试了。我哪有那个时间呢?”
郑熹道“京兆都行文了,去还是要去的,你抽个两天,看一看吧。还要借他们的地方考狱丞呢!”
“呵,已经说我是阎王了,我再去?我才不挨骂呢。”
“哪来那么多废话?”
祝缨终于去了一回京兆府,这一回她列席旁观,看王云鹤选人。
也有当日被她淘汰的人真的来拿号牌的,也有后知后觉来报名的。大家觉得,王云鹤是个青天,肯定比大理寺的小阎王好。
果不其然,王云鹤没拉大家去看尸体,真是个好人!
王云鹤选了十人,因为京兆府时常抓着轻犯的妇人,又或者是女性嫌犯,女犯的数量反而比大理寺为多。至于狱丞,他当时也顺便申请了,决定就蹭着大理寺招考的便宜。如果大理寺选剩的没有合他意的,他也可以从狱卒里提拔一、二做事周到严谨的女卒升做女丞。
王云鹤是个敞亮人,这边考女卒,那边就要跟祝缨把蹭考试的事儿给定下来。
祝缨道“您说真的?”
王云鹤道“这是自然!”
祝缨道“怎么能叫您用我挑剩下的呢?可我要不取最好的,又没法儿交待……”
王云鹤道“啰嗦。”
祝缨道“那不一样,咱们这是头回做,是会成为以后的‘例’的。您选女卒,不是也得叫她们重新过一遍才取的么?也不是就取了我那儿第九名以后的。您要不再试一次,日期定得近一点?”
王云鹤点头道“不错。唔,可惜人少,难成定例,否则也如科考一般一级一级考上来就好了。”
祝缨由着他念叨,想着该与阴郎中碰面,商量一下把考题定下来,再行文催一下礼部派人一同监场。女丞,也该尽早定下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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