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跳下马,说“这话怎么像是陆二说的?”
陆超从后面钻出来说“我怎么了?怎么刁钻的话只能我来说,他就只是个老实人说老实话么?”他心里也高兴,亲自把祝缨的马给拖去喂。曹昌赶紧过来帮忙,又帮忙卸了骡子喂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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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家在甘家做上宾,罗元在家里却在生气。
杨六郎把财物给带了回来了!
不花钱而能办事,是好事。但是给钱不收,事情又不十分的准,这就让他不快了。他现在既不敢跟王云鹤再硬碰了,又不好再去找郑熹。外面看来,祝缨真是郑熹在大理寺的大管家,把大理寺给郑熹经营得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还忒省心!
想动祝缨,罗元就得触怒郑熹,巧了,他知道郑熹比王云鹤还麻烦,因为郑熹不讲理。
他恨恨地又等了半个月,不想祝缨是真的办事的。
祝缨看杨六郎这孩子也有点傻,巧了她也看人贩子不顺眼,办这个也不费什么事儿,她跟何京也是熟人,不动声色提了两句,何京也是办案老手,一提他就留意了。竟真的审出了贩卖途中夭折了几个孩童,又有一个不听话的少女受辱之后从船上投水死了等事。
供词取完,又撒出去二十个衙差押着人,在地里找到了半副幼儿的骸骨——另半副已然被野狗拖散了。其余孩童也有贩卖途中死去离京城较远不及搜寻的,也有埋入乱葬岗而不易寻找的。
王云鹤看完大怒!主犯有斩、有绞,从犯最低也判了个流放三千里。三千里,跟死刑差别也不大了,区别是早死晚死。现在都六月了,离秋天也不远了。罗元马上就能看到他们死了。
王云鹤判的案子送到了大理寺,复核不是祝缨做的,她只是联署。因为案子没有什么疑点,骸骨都着了半副,律法也明白。大理寺上下没人觉得这判得太严厉了,都觉得这样挺好的。
事情办完了,罗元虽不记恨祝缨了,心里却总有个疙瘩,暗骂老的也难缠,小的也难缠!难道要我与郑熹打交道不成?
杨六郎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问道“姑父,就算不是全判的死刑,三千里也够他死两回的了。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罗元说“滚。”
杨六郎还不敢滚,气得罗元把他踢了出去,恨恨地骂“都是蠢货!”财物也没让杨六郎带走,一脚一个,把担子也给踢翻了。罗元骂道“都什么东西?我就不信他能一直做着京兆?!”
罗元这话真的说着的了,王云鹤马上就做不了京兆尹了!
皇帝这个人,你说他英明呢,他“误信奸佞二十年”,说他昏庸呢,又“乾纲独断圣明烛照处置奸臣”。
眼下他又继续“圣明”了。
王云鹤被他提成了丞相,论资排辈是在陈恋、施鲲之后,但是他成宰相了!以后大家再称呼他就不是“王京兆”了。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皇帝能发现他的好处给他升职,让他管理国家,则这个皇帝不可谓不英明了。
皇帝下诏的时候,罗元就在旁边,脸都绿了。
京兆尹算半个丞相,现在终于囫囵个儿地成了个齐全丞相了!王云鹤做京兆尹的时候让京城权贵很头疼,他做了丞相,京城权贵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王云鹤不是现管了!但是!他做了丞相了,能管的事情又变多了,说起皇帝来就更名正言顺而理直气壮,他会天天出现在皇城里,每天都到宫里跟皇帝面对面。皇帝身边的人就得皮紧一点了。
还给不给宦官活路了?!!!
与罗元有同感的不止是宦官!除了京城的权贵们,旁人听说王云鹤拜相,半是为他高兴,半是为自己难过。就连祝缨也是喜忧掺半的。左司直被她派了外差还没回来,她就与胡琏两个在一起喝茶聊天。
胡琏哀声连连“咱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祝缨道“是啊,也不知道新京兆是哪个,但凡差一点儿……”京城权贵、纨绔可真是要报复性撒欢了。
两人没说几句,宫中又传下旨意来着大理寺把原龚逆的府邸解封交付修葺,赐给王云鹤居住。
祝缨跳了起来,说“我去办!”
大理寺内没人跟她争这个活,她跟王云鹤关系好,这是给王云鹤收拾宅子,舍她其谁?
祝缨点了几个吏,又从女监里拨了五个人,刚好是崔佳成那一班。一行人先去龚劼原来的府邸去查验解封,然后再交给相关匠人重新修整。
周娓在崔成成一班,想了一下,问道“大人,咱们还要搜寻什么呢?”
祝缨道“这宅子本是咱们查封的,如果是原样交到王大人手里我并不担心。交给匠人先修葺,万一有什么咱们之前没翻出来的东西漏了出来就不好了。再查一遍也好放心。如查还有漏了的,那就自认倒霉吧。记着,以后凡是你们手上的活计,无论多么的周全,交出去之前都要再自查一遍。”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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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带人先揭了大门上的封条,进了门之后就下令“关门!谁都不许放进来!”
接着开始布置人手,按照抄家的规范,再给这个满地青草的前权臣的宅邸来一次查抄。他们一处一处地揭封条,一间一间房子地搜索。
祝缨有两个目的,一是不要有什么疏漏的案件证据,二则是希望能够提前发现住宅的隐患及时提醒王云鹤。
办案的时候,郑熹是拿着图纸一点一点地搜这个府邸的,不可谓不仔细。现在祝缨带着这一群人竟又找到一间后添加的地窖,里面又有一些金银及金银器皿之类,大家都很惊讶。而吏们也各有收获,其中周娓的收获最多。
祝缨不动声色地道“凡有记号的,都登记吧。”
吏们零星找到的有记号的东西,她都给登记了,算作是大理寺的拾遗补漏。另外找到的几页残纸,她准备交给郑熹处理。这笔金银,还是照老规矩来——郑熹有,她也得刮一层油水,再给大家分一点。
她现在太需要钱了!
等都查完了,再拿了图纸来,将几处危房的地点给标出来,再简单列个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连老鼠洞、狗洞都给注明了,好交给相关匠人。祝缨道“好了,回去吧。”
回到大理寺,金银器皿造册上交,剩下的钱就地分一分。郑熹拿到那几页“证据”笑道“现在也没什么用了。”扯碎扔到水盛里浸烂了。
祝缨道“那也不能留在外面。”
郑熹笑道“不错。你不去道贺吗?”
祝缨道“我要不去反而不合情理了。”
“去吧。”郑熹大方地说。
祝缨看他的样子,既不像是要娶新媳妇儿那样的喜悦,也不像之前是有心事一样的沉闷,心道那就是婚事有门儿了?
近来段婴在京城的名声是可是越来越响了。他能进京、敢进京,自有其所长。长得好看、出身不赖,尤其是才华横溢,有关他的事迹,祝缨现在想不知道都难。与祝缨之“大管事”不同,段婴是个“大才子”,在才华方面,他得是个全才。
从他个人,人们又谈到了他的家族。当年段家也是为皇帝登基立下功劳的,而祝缨估计,当然段家犯的错也当在皇帝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不能容忍的,是当年冯侍郎背的、前两年龚劼犯的那种罪名。
段婴的这番亮相都没能让郑熹更加不悦,可见郑熹的好事也不会太远了。祝缨得把贺礼检查好了以便随时能奉上。
也不知道呆会儿去了京兆府能不能遇到刘松年,如果遇到了怕不是要代郑七挨骂?!
祝缨看在刚才又占了钱的便宜的份儿上,忍了!
她回到自己的案上,简单画了幅府邸的草图,圈了要注意的地方,卷成个纸卷儿拿到了京兆府。
从皇城出来,曹昌问道“三郎,王大人不做京兆要做宰相了吗?”
“对。咱们这就去京兆府给他道喜去。”
曹昌的脸拉了下来“啊?!那他以后不管京城了?那……谁管?”最后两个字他问得极轻,带着一种极大的担忧与一丝丝的期冀。
祝缨道“不知道。”
曹昌吸了口凉气“他要不管咱们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以后,可不一定就能遇到这样好的大人了!京兆尹略松一松,权贵就能上天!连祝缨这样的人都得小心一点,哪怕她是个官。权贵们嚣张的时候,能当街鞭打官员。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曹昌默默地跟着祝缨,默默地在府门外等候。
新的京兆尹还没任命,王云鹤也不急着搬出,还在收拾着。府中王云鹤的仆人们都是喜气洋洋,官员差役强颜欢笑。
祝缨拿着卷纸过来道贺,王云鹤道“你也凑这个热闹么?以后是会常见的。”
祝缨没看到刘松年,心道,好,不用挨骂了。将纸卷展开了,道“宅邸本来是大理寺封存的,今天晚生去启封了,又重新看了看,这里有几处是晚生的浅见,觉得有点危险,您搬进去了千万再查看一下,要是匠人们没有修好,您就自己费点劲再修修。”
王云鹤道“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呐!”
祝缨心说,跟我一比,你这都不算事儿。
嘴上却说“还有真的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的呢。”
王云鹤听她说得轻松不由一笑,道“以后我能见你的时候会变少些,你也不能松懈啊!等我想起来看到你退步了,我是要亲自鞭策你的。”
“哎。”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小会儿,只有一小会儿,都没说话,王云鹤低声道“回家去吧。你迁居我没去,我迁居你要来暖宅。”
“哎!”祝缨高兴地答应了。
却又并不直接回家。龚劼案,她从参与开始就从中刮了不少的油水,可惜是半路出家,错过了很多事情。今天薅到了龚劼的最后一把羊毛,终于圆满了。她下了马,对曹昌道“把马牵回去,我还有点事。”
曹昌道“那回去怎么对大娘子说?”
“就说我心情好,到处逛逛。”
“是。”
祝缨三转两转就转没影了,路上人们议论纷纷都在关心京城自己的事儿,也没注意到她又到了花街的后街上。
此时花街华灯初上,小江的小院里“学生”们业已回家,祝缨轻叩两声院门,小黑丫头从门缝里问“谁呀?咦?!”
她飞快地开了门,说“官人,您好久不过来了。”
祝缨闪身进去,见小江一身道袍,正站在门口,表情有点硬绷的镇定。
祝缨轻轻笑笑,说“我就不进去啦,也不知道你道藏读得怎么样了,度牒有了吗?”
小江没说话,小黑丫头代答“娘子学得可好了!”
“度牒呢?”
小江想说,我哪来的钱?又寻思这话说出去既像抱怨又像撒娇还像在讨钱,她咬住了唇,不说话。
祝缨道“要加紧办,这个给你。”
她把今天得的金银分作两份,一份揣在怀里,另一份现在就拿在手上。
小江硬硬地说道“我不要!”
祝缨道“时间紧。王京兆拜相,京兆府以后不归他管了。下一任京兆还不知是龙是凤。度牒用处虽然不算大,可有比没有强。”
度牒为什么要交钱买呢?因为它也能免税,朝廷不能吃这个亏。僧道又还有种种优待。虽然也有些不法事,但是,里面也有正经人,信徒还是有一些的。这身道袍,是真能有点保护的。否则,自称是僧道而没有度牒,拿了要是罚的。
谁知道下一任京兆是个什么鬼?能比得上王云鹤的京兆,有,不多。本朝,现在,祝缨孤陋寡闻,还找不出来。
小江低声道“他老人家也……”
祝缨把小包递到她手里,说“也不多,你拿着。”
小小一个布包,小江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这应该是金子,这个份量不太够一份度牒。她还有积蓄,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她像被烫着了似的一缩手,祝缨手一抄又把掉下来的小包从半空中捞了回来,说“是真的钱,不是灌了水银的。拿着吧。以后还不一定什么样呢。我以后可能也会遇到一些事,相识一场,你照顾好自己吧。”
小黑丫头怯怯地叫了一声“娘子。”
小江叹了口气,说“好。”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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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回到家里,祝大和张仙姑正在跳舞,这两个神棍与京城普通百姓的感受是不同的。
“哎呀!老三回来啦!王大人高升啦!”两人说话都带着跳大神的曲音。
祝缨笑道“是啊。回来啦!”
花姐眼中有一丝忧虑,上前问道“阿昌说你从京兆府回来的,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是有诏书,还得有准备呢。府邸怎么也得修一个月吧?再配仆人。他现在还要搬出去借住到刘松年的宅子里住两天,等府邸好了再搬走,暖宅。”
她与花姐对望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祝缨把留的一小包金银交给张仙姑“呐!当差的一点好处,可算有菜钱啦。”张仙姑紧张地问“哪儿来的?!”
祝缨道“赐宅是龚劼的旧府,我去看了看。”
哦,那这个张仙姑就不担心了,开开心心拉了花姐去入账。
祝大一个人跳舞没意思,拉了曹昌又要去下棋。曹昌心不在焉,总是失误。祝大道“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曹昌担心接下来日子会不好过,是因为他经历过好的京兆也经历过坏的。他看了看祝大,最后什么话也没说。
祝缨道“新京兆的任命还没下来,且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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