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里打闹了几天,好像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这样已然磨合好了、所有人都还算能够接受的美好生活并不是可以长久的。
郑熹有婚假就认真地休,在家陪新妇、陪新妇回娘家、带新妇去拜访自家长辈。大理寺里却是一切如旧,新一年的炭又堆好了,今年比旧年还要充足一点。因为管事的祝缨家里换了大房子、又添了人口,需要的炭也更多一点,所有人的柴炭也都跟着增加了,大理寺自己储存的柴炭总量也跟着多了不少。
邵书新家的货栈又多赚了大理寺一笔。
等到郑熹回来,众人也不过是再道一回喜而已。郑熹除了脸上多挂一点点笑,其余一如往昔,到了十一月的时候,那一点点笑也不多了,完全是以前的样子了。
朝廷此时也终于把新的京兆尹给定了下来——太常寺卿给调去了当京兆尹。
这个结果不好也不坏,仅比没有京兆尹好上那么一点。这位仁兄与施鲲是同类,他做太常的时候,杨六郎得空就四处蹓跶散播各种小道消息也没见他把杨六郎怎么样。跟大理寺做邻居,龚案那么沸沸扬扬的,也不见他过来伸头看一眼。
就这么个人。
祝缨也只能庆幸,小江的度牒算是弄下来了,也算多个保障。因为老穆要从花街上搬走了,照看小江的人少了一个。她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那赁的旧房子还没到期暂借给了老穆住。老穆说自己年轻时身上有伤,现在临河住了湿气大,总是酸痛,想搬个舒服点的地方,但是房子一时没有找到。祝缨手头缓过来了,也就不把那房子转租了,先让老穆住着,不收他房租。
但是心里还是忧愁的。
老马老穆为什么收手呢?京城□□不好混。现在都要出山了,又是为什么呢?
她现在还是安全的,但是……风气不一样了。
祝缨回家的时候,顺路捎了一包热热的糖饼。进了家门,自己先叼了一个,热乎乎的,猪油白糖馅儿,香甜!往曹昌嘴里塞了一个,她抱着剩下的进了二门。西厢里已点上了灯,张仙姑和祝大在写字,一手的墨!
两人是见着读书写字就头大的人,但是经花姐劝说,也觉得“是得多认两个字,不然听不懂斯文话,自己说话叫人笑话,也容易被人骗”,又因没有别的有意思的事做,天又冷,也不大方便出去玩,都下了决心要学习。
可惜两人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年纪又大了,进展十分缓慢。
张仙姑因此很不好意思,觉得用个石板石笔就行了,学这么差就别浪费笔墨纸张了。祝缨道“那我挣这么些钱是为的什么呢?”
他们才开始用纸笔。
但是字是真的丑,学得是真的慢。亏得花姐有耐心,一天教几个字,不会就重头再来。连杜大姐都跟着学了几个字。花姐并不拿什么经史子集的教材,也不拿幼童启蒙的那些书籍。她先拣记账用的字教几个,再拣自己的药材名称之类教几个字,准备下面的课程教些生活中的用具的名称,都是实用或者是有实物的,更容易学一点。
学习最难的是入门,只要有了兴趣,没学得逆反了,后面就好了。老两口原有些纯朴的善良,只要再条理清楚一些、能听明白祝缨现在这个层次的日常事务就可以了。不必逼两个人考状元。
目前来看,两人适应得不错。张仙姑尤其在意,她之前识字比祝大少,可不想被这蠢老头子比下去!祝大又想在张仙姑面前还要占个上风。两个学得都不怎么样的人还要攀比,又都一样不怎么能学得进去,经常学到一半就互相吵了起来。张仙姑因自己某一生字学得比祝大快,就说祝缨是因为像自己才聪明的,祝大就说祝缨是他老祝家的种。祝大因某字自己之前就会,嘲笑妻子,挨了老婆打。
闹了不少笑话。
虽然是想学了,可是闺女回来了,有个借口把这学业给撇一边,二人都欢呼雀跃,看糖饼比往日更加顺眼!
祝缨与花姐都哭笑不得,花姐道“洗手啊!都是墨,别吃进去了。”
祝大早吃完了一个,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晚上吃饭的时候,祝大和张仙姑就互相说对方学得不好之类,祝缨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感激花姐。
吃完了晚饭,祝大和张仙姑累了一天决定早点睡觉!
祝缨也不去书房看书了,为了省点炭,她拿了今天要看的书回了卧房,就在床前弄了张小桌。花姐也有时候可以盘一盘自己的账。
两人正各忙各的,外面仿佛有了点动静。祝缨出去一看,自家四周什么事也没有。祝大和张仙姑睡着了没醒,花姐倒是披衣出来了。祝缨道“上楼看看。”花姐也嘱咐出来的杜大姐“别乱走。”
二人上了二楼,推开了封回廊的菱格窗,就看到远处火光冲天!有人家失火了!看方向还是个好地段,同样大的院子得比她住的这个贵一倍以上的地方。她有点紧张地看着,直到火被扑灭,才不用担心大火会蔓延过来,殃及她的家。
花姐道“也不知道是谁家。”
祝缨道“那也是明天早上的事了。那边住的都不是一般人家,不至于一烧就什么都没了。”如果是普通的富户,一烧就穷了,如果是权贵之家,也不缺人手救火,穷的只能是他们的佃户。
祝缨又开了二门,对起来的曹昌说“没事,远处走水了,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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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天到了大理寺,祝缨才知道昨夜一场火,烧的是熟人——郑奕。
祝缨知道了这件事,落衙后就去郑奕家探望。路上遇到了郑侯府上的人正从那边回来,祝缨问道“怎么样了?”
那管事笑道“三郎也来了?够朋友。自家人没事儿,踩踏伤着了两个人,又有一个被烟熏着了。”
郑奕是郑熹的族弟,他家是勋贵之后,但又不是正支,父祖没有像郑侯那样的本事,但也有一份尚可的家业。他还没分家,跟父亲兄弟们住一块儿,连主加仆,人口不少。天干物燥,不幸走了水。
幸运的是跟正□□边住得不算远,正支府里也做人,派了人来帮着救火。亏得主院还算完好,一家人尚能居住,只是有些混乱。仆人的住处烧坏了一些,又有一些存储被烧掉了,尤其是过冬的炭——要不是烧着了存储的地方,火也不能猛到祝缨在家都看到了。
郑侯和郑熹也派了人去探望,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又留下了些人手帮着郑奕看院子。
祝缨知道了个大概,就去找郑奕。郑奕的精神头还不错,还能指挥着仆人搬砖胡乱砌一砌,把完好的院子和烧坏了的地方隔起来。在他的身侧,温岳到得比祝缨还要早。
看到她来,郑奕笑道“怎么?都知道了啊?”yhubo
“十三郎。”
郑奕道“你有心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祝缨道“需要什么应急的东西吗?”
“嗯?早听说你是个厉害的人,有什么能给我的吗?”郑奕问。
祝缨笑道“是十三郎的运气好赶上了。快腊月了,正准备着大理寺里大家伙儿过年的东西。又有过冬的柴炭、草料,我想十三郎这里还是要一些的。还认识一些泥瓦匠人——我造房子时打过交道,活计不错,十三郎要是信得过,这两天就让他们姑且收拾一下府上这些砖瓦。我现在手上有的就这些了,十三郎想要什么呢?”
温岳对郑奕道“没难住他吧?”
郑奕的嘴张了一阵儿,才说“怪道七哥……”
温岳对祝缨道“他家能缺什么?还有公府、侯府呢。只是柴炭都烧没了,他家人口着实不少,冬天用量太大,一时筹措有些为难,你有心帮忙周转一下就得啦。”
郑奕又说“我还要几个瓦匠,府里这些人没干过这样的活计,手脚笨。不用太好的匠人,只要能搭几间屋子就得。”主人院子没坏,仆人的居住先暂居着,明春再翻修就行。
祝缨道“好,我这就去办。木匠也要两个?门窗还是要打的。”
“好。”
温岳与祝缨一同回去,路上才说“你才盖了宅子,手上也不宽裕。”
祝缨道“我有腾挪的地方。”
她还真是大理寺的大管事。柴炭、草料、种种补贴她手头都有一堆,稍一挪借也就得了。
温岳道“也别大包大揽的。”
“懂。人家有正经亲戚,我与十三郎也不算是密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对不对?我就搭把手就行。干得太多了,就抢人风头使人尴尬,是非奸即盗了。”
温岳笑道“又促狭了。你这心肠也未免太好了。”
“我心肠可一点儿也不好,也就对周围的人看着儿。旁人我也管不着。”
两人闲闲说着,路口分手,祝缨安排了给郑奕家的东西,又找了之前的匠人,还把傅龙也介绍给了郑奕。
郑奕见祝缨配了一个这么齐的班子,又一次说“你可真是个厉害的人。”
祝缨道“都我说婆婆妈妈的。”
郑奕笑道“那是他们不懂事儿。”
祝缨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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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奕家走水不过是件小事,仆人的房舍在年前也简易地搭建完了。腊月里,朝廷上是有一件比较大的事情发生——新太常进京。
原来的太常做了京兆,太常寺就没了主事的人,有不少场面事儿须得有这么一个人主持。皇帝调了段婴他爹段琳进京,担任太常寺卿。
整个朝廷对这件事情的反应非常的平静,没有人跳出来反对,也没有人阴阳怪气。包括郑侯,他握鱼竿的手抖都没抖一下。
段琳今年四十三岁,称得上是年富力强,长得也是相貌堂堂。都以为是小的来了挨了打,老的也就不远了。现在是小的还没被欺负了好引出老的,老的先进京给小的撑腰了!
许多人都照旧过年,等着看段琳来了要干什么。
祝缨也不例外,她也认真过起的了年。这是头一个在“她自己的房子”里过的年,当时只是完成任务一般建的房子,如今却别的一种意义了。
曹昌被祝缨放假回去陪父母,曹昌很犹豫,他知道过年的时候有许多事情得仆人做,尤其是男仆,往外投递帖子得有人吧?祝缨把他赶回家了“我今年又不用值除夕,初一我自己会去拜年的。”又给了他一些过年的钱和年货,让他骑着驴带回家去。yhubo
祝缨新年也没缺了仆人用,大年初一,金良还是派了自己的小厮来福过来帮忙投帖子。祝缨也没跟他客气,给了来福五百钱压岁钱,让他跑腿去了。
接下来是拜年之类,祝缨今年也有马、也有车,自己信马游缰到处走,或是陪着家人去拜访。她还去了之前的同僚老王家里,老王走路已经有些吃力了,脑子还没糊涂,乐呵呵地问祝缨“今年怎么这么早?没值夜?”
祝缨道“总要留些机会给别人。”
老王大笑。笑完了又说“小祝啊,要起风喽!”
“你倒好,先躲起来了。”
“你要能躲,也躲一躲的好。唉,算了,你们正是自己呼风唤雨的时候,躲不了躲不了。”
祝缨道“借你吉言了。”
今年依旧是从郑府里占了不少便宜,过个年,手头又宽裕了一点。祝缨也没忘往王云鹤府上拜个年,也依旧是寻常的四色礼物,在许许多多给丞相的贺礼中平庸得十分显眼。王云鹤也不嫌弃,问了她送的东西之后,还挑了包点心来跟刘松年一起吃。对刘松年说“她挑的食物,总是有些特色的。”
刘松年道“火烧眉毛了,他还有心情满京城的找点心吃呢?”
祝缨不但有心情满京城的找点心吃,还有心情陪着张仙姑去烧香。慈恩寺的香火是极盛的,想见住持是很难的,祝缨没想跟那位高僧打交道。却被高僧给叫住了“祝大人。”
“不敢不敢。”
张仙姑有点紧张,低声问祝缨“老三啊,你跟这大和尚有什么事儿呀?”
住持道“夫人勿惊,贫僧与祝大人略论两句佛法。”
祝缨道“别别别,我不懂那个。”
住持但笑不语,祝缨心中暗骂,这和尚好生狡猾!
她只好老实说“别听我那天的胡说。凡有点小聪明的人知道了那句偈语,至如色与空、五蕴种种都弄不明白,就爱拿那一句话来对和尚讲。仿佛鹦鹉学舌了一句六祖的话,就能在和尚面前充六祖了。我也不是过学舌而已,不敢有妄想。大和尚,看破不说破,佛祖原谅我,我当时只是为脱身。”
住持笑得真诚了一些,道“檀越能说出这一番道理来,倒比记得一句偈语更明白了。是贫僧有些事儿不太明白。”
祝缨连连讨饶,道“您就饶了我吧,我可不会打机锋。我一个大俗人,只会说最粗俗的话。大和尚想,空门也不能事事都空吧?那岂不是要连佛门都给虚无了?凡事总要有所依托。国法、佛法,顺了哥情失嫂意,起风了,吹得人左摇右晃的。”
住持合什宣了一声佛号,道“善哉善哉。檀越说得算客气了。”
“我一个‘奉母命权作道场’的人,不懂客气。”
住持发了一串笑声。
此时,外面也传来一阵笑声。祝缨道“大和尚还有客人?”
住持低声道“新的太常卿来添香油,为过世的父母祈福。”
祝缨摸了摸下巴,心道这个月我就二十了,这货来得可真是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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