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调和(1 / 2)

这一席酒并不热闹。

祝缨宣布了消息之后,关丞便起身举杯:“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啊!”

他与莫主簿一向相处不错,莫主簿回县城之后就把事情告诉他了,此时他那一点惊喜表情全是装出来的。祝缨有义子了,跟他关某有什么关系呢赵苏有义父了,就更跟他没关系了。奉承得上司高兴了,才跟他有关系。

福禄县的官员们也有与他想法相仿的,更多的是凑个趣,有酒席吃所以心情不错。

顾翁心里就难受了,面上还要装成一个忠厚老者的样子,说:“大人是要立意在咱们福禄县安顿下来啦。恭喜大人,得一佳儿。”

祝缨道:“同喜同喜。”

赵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道:这些人与以前也还是一样的。他也装成很高兴的样子,给各位长辈敬酒。

诸人故意说笑得很大声,更显得情谊虚伪。许多人心里都明白,却又都不点破。酒席开了不多会儿顾翁就佯醉说:“老啦,不中用了,不胜酒力,明天还要督促田里的活计。”与他同来的几位士绅也陆续说要回家了。

祝缨道:“有了年纪确实要留意身体了,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狂饮了。路上小心。”

关丞等人也陆续地告辞,祝缨看出来顾翁的不热络,她没有让赵苏代她送客,而是让关丞和莫主簿来做这件事。关、莫二人领了命,将几位还在县城的乡绅送出县衙,临别时,在县衙门口,顾翁对关、莫二人使了眼色。

他们有些交情,早在祝缨到福禄县之前是关丞代管福禄县的,一是本地士绅一个代理县衙,早有默契。一个眼色下去,关丞也点点头。

关丞进去对祝缨说:“都送走了,他们都有人接。”然后也以“不打扰贤父子”为由辞了出去。

关丞回到家,顾翁已在那里等着了,接着陆续又来了数人,有顾翁、张翁等人,也有莫主簿之类。祝缨初到福禄县要整顿全县的时候乡绅们在关丞这里碰了壁,现在却又不得不再来。

关丞在祝缨面前毕恭毕敬,见了这些人虽也礼貌客气,却又舒展得多。二郎腿一翘,带点笑地问:“顾翁,坐不住啦”

顾翁心里难受得紧,也不打算让关丞好过,他努力平复着心绪说话却忍不住夹枪带棒的:“大人倒是坐得住,这是比先前过得好多了”

这一年多以来,他们这几个人的日子并不能比之前更好。福禄县得到好了,大部分人过得好了,屋里这些人却不一定。关丞是被夺了权的,虽然之前这权也本就不该他来掌。在祝缨手下平安无事时,关丞还能忍受,自我安慰不用劳心费力了。一被人提起来,关丞也不痛快了。

他说:“当然。”

一旁人赶紧打圆场,张翁道:“二位、二位都息怒,大家都带着气。哎,我这可不是对县令大人有气啊!关大人,咱们这位大人是不是有什么旁的主意呀”他往山里的方向指了指。

关丞道:“我不知道么——”

众人又再劝解一番,都先表白自己:“并非对县令不满。”“是越发看不懂啦。”

顾翁道:“这是要干什么呢我知道朝廷命官是得抚境安民,可这也……哎,我等几代人奉公守法、恪守礼仪,县令大人有什么令,我等无不响应。到头来还不如,不如早早跟獠人示好、为獠人前驱更能得县令大人青眼!!!更不如獠人贵重!!!哎哟,哎哟……”

他这时候仿佛是得了心绞痛,难过得靠在椅子上抚着胸口直叫唤。叫了几声就有人来关心了,莫主簿道:“顾翁,顾翁,大人大量,大人大量。县令大人是个有成算的人!赵沣联络獠人,又奉献了好些牛马,那个,当然啦,诸位也为春耕不吝自家的牲口。那个……”

关丞道:“不会劝就先别劝啦!顾翁,你要是能猜着县令大人的心思,这县令就该由你来做啦!”

顾翁道:“那也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吧。咱们老实听命,却叫那两面三刀的得了便宜。我这念头,它不通达呀!”

张翁也说:“那个小子,他哪里好了”

莫主簿道:“那个……白雉是他献的。”

张翁道:“可主意是县令大人的!功劳怎么能记在那么个乳臭小儿身上县令大人如此偏爱,实在让人心不能平。”

时值春耕,大家都忙得要死,哪个没出力呢怎么就獠人有功就赵沣有功就赵苏金贵还特意摆了桌酒!

赵翁说:“县令大人有心建功立业,我们也是乐意效力的。可这……獠人那小子有什么不就是有个獠女的娘么”

莫主簿又有点退缩了,说:“现在不是劝着县令大人不要跟獠人为敌的时候了顾翁,当初可是你一听到县令大人说獠人就紧劝着的。”

顾翁道:“真要想要有那样的功业,也还罢了。又为了点牲口亲自见獠人,又收了獠人外甥当义子,全不见去年的刚直!我们这起初就顺服的,还不如他们那后归顺的,更不如那一直不服王化的了”

关丞道:“你跟我嚷嚷什么有本事对县令大人说去呀。”

“说就说!”

莫主簿见状,劝道:“二位、二位,都冷静、冷静一下,可不敢轻易冒犯县令大人呀!你们知道他们立誓的时候出了刺客了么”

大家顾不得争吵,一个个身条像木板一样被抻直了,倾身问道:“怎么了”

莫主簿说了会盟时的事,道:“是真敢下手啊!回来的时候,我听小吴说,小吴知道吧”

关丞道:“谁不知道他快说!”

“你们知道县令大人在京城的名气么就不久前,段智那事儿!”

“段智哎哟,那个买凶在皇城外刺杀朝廷命官的!”

“你们知道被刺杀的那个人是谁”

“谁”

“就是咱们这位县令大人!”

“嚯!”众人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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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县离京城颇远,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离案发也有些日子了,这里的人关注的不是祝缨而是段智。段智的品阶高,已穿了朱衣了,一个朱衣的官员跟个六品小官儿计较,还买凶!不身处现场、身在在京城的人,绝对是更注意段智。邸报上也只是会写他未遂,小官重伤。

祝缨的名字哪怕作为受害者出现在了邸报里,看报的人还是更关注段智。段家,名头不那么响亮,但也不是完全没名气的,何况他五品了,当官的一看“五品”“三品”这样的品级,马上就会警觉,脑子里马上就能懂这代表什么了。

祝缨就不一样了,她在京城有点名气,出了京城没什么人认识她。邸报也不会像讲故事一样详细述说,都说得比较简略。福禄县这些人消息比较闭塞,一些重要的细节他们都不知道。

包括田罴案,案子不小,连皇帝都惊动了。但是传到偏僻地方的时候早不知道转了几转了——大家更关心姚春和那个妾都干了什么、怎么干的。“被路过官员识破”,只是一个千字故事到了最后五十字结尾的时候有一个“善恶终有报”的满足人们朴素快-感的五十字一小段交代,祝缨占的部分并不多。

同样的案子,在不同身份、不同处境的人那里是有不同的认知的。

祝缨出京之后就一直尽力低调,随行的人见她这样也都不敢吹嘘。她这一行到了福禄县时是这样的:全部语言不通,一个个也没个正事可干,除了还住在县衙里,跟汪县令的区别好像也不大。也就无人跟小吴等人套近乎、问来历了。问也是鸡同鸭讲说不明白。

等到祝缨施展开手段,小吴等人也自矜身份不跟多说。直到最近小吴的方言也会说一些了,又遇着刺客的事儿祝缨动了手。小吴这一路也就大谈特谈京城刺客的事儿了!

他是祝缨带来的人,述说的时候便着力说:“咱们大人可不是寻常人!当时就抽出刀来纵马上前!当头一刀就劈翻了一个,刺客四散奔逃,大人当时就说‘我去缉凶’!案发是早上,还没吃午饭呢,她便将几个刺客亲自捉拿了!”

说得两只嘴角都起了白沫,全然不提他自己当时根本就不在现场、在现场的是曹昌,更不会提祝缨受伤颇重、在家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现场的是曹昌,他对这件事深以为憾,以为自己当时表现极其糟糕,小吴着力讲祝缨之勇猛,他也就不去纠正祝缨是受了伤的。

莫主簿这里听了一路,印证着自己所见,信了个十成十。与关丞独处时,是他说牢骚话、关丞拿捏着架子稳坐的,如今莫主簿倒成了这一群人里最安宁平和的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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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小吴那里听了的夸张的故事,又经他这有点墨水的人加了一点点的润色,整个故事就又传得走形了一点。

然而段智受罚又是真的,邸报上也确实写过。这案子当时不算小,断得又很快,大家都还有点印象。莫主簿更是从小吴那里听到了诸如:“王大人他们都亲自送咱们大人出京的呢!”

这些事儿祝缨自己不提,福禄县就没几个人知道的。此时关丞才想起来:“今天!大理寺来公文了!我说呢!大人怎么突然说要收拾旧营了。哎哟,哎哟……逋租……”

他又将刚才被挑起的一点情绪给压了下去,心道:我说呢!白雉总是有人献的,多是献祥瑞的人自己得好处,可是以白雉换了除逋租这事儿,它得跟朝廷讨价还价。

以前拍马屁的时候就只想着“大人真有办法”,忘了这办法执行的时,如果没有门路、没有中人、没有面子,谁理你讨价还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爱要要,不要滚!

顾翁低语:“国子监的书……”

以及还有一位鲁刺史,关丞默默地想。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惹不起。

顾翁一咬牙:“大人之深谋远虑我们也猜不出来,可是道理还是要说一说的,委屈还是要诉一诉的。”

众人都同意,士绅里推顾翁为代表,官吏里推关丞做喉舌,要寻个机会跟县令大人好好撒个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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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娇也得选个好时机,祝缨回县衙之后就很忙了。除了累积的公务要再看一遍,春耕也还未完成,又有她自己在城外的那一块地,她也很上心。

第二天,她又亲自去县里的大牢里看了一看。

福禄县大牢空得能养老鼠,男监女监现在都没什么犯人了。平常这儿也没什么人来,如果单以“监狱无犯人”做为考核的标准的话,福禄这大牢能给祝缨挣个满分了。

祝缨到的时候,男监典狱正在赌钱,女监典狱人少,正在那儿做着针线聊天。赌钱的赌注都不算大,却也有人输急了眼,燥得一身汗,将上衣都脱了,露出光滑滑的脊背。小吴当先一推门,赌棍们都没留意他。他们围着狱里一张小方桌,方桌四面本来配着长凳的,现在没有一条凳子上安稳地坐着人,他们有人曲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有人站起来,都对着一只粗瓷大碗叫着自己押的点数。

小吴拍着自己面前的光脊梁说:“喂!”

“滚!”

小吴火了,退后一步,飞起一腿将他踩到了桌子上趴着!一声叮铃当啷,本来因为被扰了兴致很生气,腾地蹿了起来要打人的典狱们才攥起拳头就看清了来人!

原本火热的身心都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凉了。

祝缨看有人居然还想着把赌资悄悄揣起来,伸出食指点了点:“统统罚没!骰子烧了!一人二十板子!”

他们无力地辩解:“大人,咱们就无事的时候耍一耍。”“也不敢多赌。”等等。

一时哭号声起,打板子的人个个不惜力气。全衙就这里最闲,犯了事儿挨罚,他们自然也不会怜惜。看到同僚的份儿上,不多打就是了。典狱们哼哼唧唧,喊着“再也不敢了”“饶命”掺着一点儿作戏的成份。

女监那边听到动静,赶紧将针线活都收了,小心翼翼地站在门边等着。祝缨又往女监看了一圈,说:“洒扫整齐,过几天我还过来看。”

“是。”

不多会儿外面二十板子打完,小吴来请示:“大人,他们这些人怎么处置”

二十板子,不刻意放轻了手是得养伤的,他们现在走坐都困难了。祝缨道:“不是轮值么把在家轮休的都叫回来当值。这些个!名字记下来,再犯事儿,都黜了去!”

典狱们求饶声更大,被小吴、童波等几人大声呵斥了才安静了下来。祝缨道:“以后他们的钱米只发一半,另一半送到他们家里,成亲的交给娘子、没成亲的交给父母、鳏居的交给子女。”

把人都赶了出去,等到轮休的人匆匆赶到,才说:“你们未必就不赌了,只是运气好没叫我撞见。既然运气好,就不打了,将这里洒扫好!杂草都除了!”

虽然来的是比较紧缺的工匠,但是祝缨也不能给他们与本地老农同样的待遇——新被子,派曹昌去县城的当铺里淘了些能用的旧铺盖先拿回来晒晾了,只等犯人到来。

等待的时候她也没有闲着,先出城看了一回旧营,旧营离县城不近,有个二、三十里的路,把祁泰等人也带上了。关丞在县衙当个内应,告诉顾翁等人今天没戏。

顾翁等人又有了小小的算盘。

春耕已有些时候了,大户人家的田地多牛马也多,他们是先尽着自家的田犁完了才会让牛马歇两天,然后出租。算算日子,按照事先的计划现在可以陆续闲下一些牲口了。

但是当祝缨跟祁泰去看了一回回来,这一天县城周围是无一家来报有牲口可以用来出租了。起初,祝缨也没有注意,但是春耕这件事是抢时间的,比原计划晚了三天还没有更多的牲口,祝缨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晚间吃饭的时候,花姐说:“白天我和杜大姐在外面买菜,有人向我们打听什么时候能租牲口。是有什么意外么”

祝缨道:“恐怕是有了。”

这一回,她也不大猜得出来是为什么了。她有个好处,不懂就问,派了县衙中的官吏分别上门去询问。

关丞肚里知道,还是往顾翁家里走了一遍,对顾翁道:“大人问了。耕牛的事情是你自家提出来的,现在又反悔,你可别把事情做坏了!紧着些,把”

“我自家田还没耕完么……”顾翁嘟囔一声,“可请‘好大儿’再去买牲口来。”

关丞哭笑不得:“您老多大岁数了县令大人平日也待你不薄,意思意思得了,真要与他作对吗那可别拖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