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洞主将赵苏叫了过去,问道:“这样的天气你义父还能走路吗”
赵苏道:“他一定会赶路的。”
那边祝缨也担心阿苏洞主的身体是否适合赶路,虽然头一天说好了,她这一天依旧是派了人去问阿苏洞主是否需要休息。
阿苏洞主对赵苏道:“他真与山下旁的官儿不一样。”阿苏洞主年轻时也与官员打过交道,那些人不要说想去他的寨子里了,连临近的地方都轻易不会去,哪怕是骗了他阿爸去烧死的时候,酒宴也是设在山下让他们这些首领下山去。
冒雨进山的事情就更是不要提了。
赵苏沉默不语,他夹在义父和舅舅中间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
祝缨穿上油衣,见阿苏洞主和那位树兄身上也有油衣。再看阿苏洞主的随从们,都穿的是蓑衣,她这边的随从也多穿蓑衣。看到人人都有遮雨的工具,祝缨收回目光。
赵苏也是穿的油衣,跟在祝缨身边,道:“雨天山路难行,马蹄易滑。”
祝缨道:“我省得,实在难行时就下马步行便是。你舅舅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赵苏道:“舅舅上了年纪了,不如早些回寨子里休息。他近来已很少出寨子了,是很想与义父交好的。他……唉,义父去寨子里见了我几位表哥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了。”说着,一脸的苦笑。
祝缨道:“与我猜得差不多。不要苦着脸,不问你一定是有原因的。”
“您看得出来”
“你也能看得出来。只是你总把精神耗费在无用的事情上才遮了眼。福禄县是你父母之乡,你既熟本乡又熟山寨,却把自己活得不痛快。真该把你扔到府里、州里、京里去。”
“义父”
祝缨摇摇头,与阿苏洞主一同上路了。
这一路他们愈发的沉默,雾也越来越大,东西都看得不大清楚了,祝缨只有在爬到另一座山的半腰的时候才隐约看到了附近一座矮山的山顶很平,仿佛是有田地的样子。期间也听到了几声水牛悠长的叫声,却又找不到牛在何处。
祝缨让队伍暂停,命随从用绳子一个接一个地连起来,她拿着绳头以防有人走失。阿苏洞主见了,心道:好仔细。
他们中午的时候吃得更简单,大家都下马,撑起了硕大的桐油伞,祝缨与赵苏等人在伞下就餐,童波等人就戴着斗笠站着嚼干粮。四下除了雨声就是咀嚼声,喝的水是临行前从小寨里装的,味道甘甜,比县里的水还要好喝一点。京城的甜水井也不能比。
吃过了又上路,雨、雾和大车又拖慢了行程,他们中间又往一条岔路上一拐,进了另一座山寨,阿苏洞主已露出了疲态,道:“今天先在这里歇下吧。明天就能到我家了。”
祝缨道:“好。”
阿苏洞主见她依旧精神奕奕,不由有点嫉妒又有点伤感自身,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么的精力充沛的!
因雾大,阿苏洞主的人与这处小寨互相看不清,险些闹出了误会,耽误了一阵儿才进了寨中。由于阿苏洞主身体的原因,在这个寨子里就没有什么歌舞宴请,只有寨主相陪。下雨,寨中也没什么人来围观。祝缨看着寨中弥漫的薄雾,更加小心再次叮嘱不许四处走动。
就是她自己,也不去寨中寻人聊天了。
次日清晨,雨停了,山雾仍浓,阿苏洞主的精神恢复了一些。见祝缨早起又是生龙活虎,又叹一回气。用过早饭,一行人再次出发。这一路上,雾没有散去的迹象,但是阿苏洞主等人渐渐放松了下来,催动马的次数却增加了,祝缨察觉到了他的这种变化,知道快到地方了。
天渐暗了下来,算来他们赶了足三天的路,此时天气渐热,烟瘴之地已现雏形。福禄县本地人如童波也低声诅咒了起来,祝缨只觉得身上略湿,衣服粘在了皮肤上,其他倒也还好。
忽然!祝缨的马不安地动了动,祝缨也勒住了马,她说:“且慢!”
纵马到了阿苏洞主身边,她看着阿苏洞主说:“快到你家了吗”
阿苏洞主见她神色有异,仍是答道:“是。怎么了”
“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但是不对劲。”
队伍安静了下来,在这个山雾仍未散的陌生山里,身边是有名的“獠人”,整个福禄县的队伍里顿时不安了起来,侯五揣着刀,纵马上前要保护祝缨。这段山路并不宽,只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祝缨、阿苏洞主、侯五、“树兄”四人顿时将路堵住了,赵苏都被堵在了后面。
“树兄”也不快了起来,他道:“怎么!”
阿苏洞主也觉得不对,但也说不出来,他抬手示意“树兄”不要说话。忽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响!
号角声!
“树兄”脸色大变:“利基!”
阿苏洞主的脸也黑了,他狐疑地看了祝缨一眼,心道:他察觉到了吗
祝缨问道:“有敌人吗”
“树兄”咬牙切齿:“狗东西,趁大雾摸过来偷袭了!”
祝缨道:“算得到雾”她是知道的,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比如一个乡,有经验的老人能够预测得到未来一两天的天气。但是这么大的山,难道利基族住得特别近赵苏给她的地图里,利基族的主要地盘可是在比较远的大江对岸的!
侯五听到了号角,道:“敌袭吗还是讯号”
祝缨道:“他们有敌袭。”
阿苏洞主道:“请县令在这里稍等一下,我要带人回去防御敌人!”他叫过赵苏,让他在这里陪同祝缨。
祝缨道:“我既然来了,就没有躲在后面的道理,我与洞主同去,一定不给你添乱。来人,把绳子拴紧。”她又问赵苏,寨子旁是否有稍空旷之地。
赵苏道:“很多。”
能容得下一部首领的大寨,其地理是很有优势的,最大一条优点就是宜居的范围大。
祝缨道:“那就好办了。”
越靠近阿苏家主寨附近,路反而会越好走一些,祝缨坚持,阿苏洞主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她客气,只得由着她带着队伍跟随。曹昌想劝祝缨别去冒险,侯五道:“大人说的对,跟上去,没有不管朋友的道理!”
曹昌瞪他,侯五道:“你懂个屁!”大雾的天,生地方,敌袭,跟着熟人才是对的!万一不是什么敌袭而是陷阱呢这个破洞主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他们一行人靠近了主寨,越靠近雾居然越淡,渐渐只有薄薄一层,几乎不怎么妨碍视力了。只是天色又有点晚了,影影绰绰看到寨子外有二、三百人的样子,正与寨子里的人打得热闹。地上一片尸首,土也染成暗红色。
祝缨近来对这各族的服色有了点研究,说不太好外面的是什么人,但应该不是奇霞族了。
入侵者
入侵者里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腰间拴着一颗人头,阿苏洞主看见了大怒:“狗东西!!!”
“树兄”等人也愤怒了起来,连赵苏都忍不住了:“欺人太甚!”
祝缨问道:“他杀害了很重要的人物么”
赵苏寒声道:“奇霞族放血祭天,利基族拿人头祭天。越是年纪大、胡须多的头颅越好,德高望重者是最好的祭品!他们说砍头的时候,不仅是砍头。”
“人牲。”
“是。”
阿苏洞主观察战局,只见自家人虽然多却不能倾巢出动,且寨内似乎也有扰动。他更是生气:怎么就让人摸到了寨子里了!
他抽出刀来,带着自己的随从要趁势从后面掩杀,来个前后夹击。他只要保证自己不被击溃,在自己的寨中,有洞兵数千人,必然能够战胜来敌的。
祝缨道:“来人!”她命人将自己带来的大车卸下牲口,用绳索将车连起来,形成一个临时的阵地。牛马放到车的后面,将这临时的阵地往前推,堵住了利基人另一面的退路。
阿苏洞主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挥刀冲了过去。
主寨中的人看到了他,大声欢呼:“洞主回来了!”
一时士气大涨!
利基族人不知道来了多少援兵,但是听到洞主来了,他们也把人头拿到了,于是开始撤退。不想险些撞上了祝缨,阿苏洞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好不容易与山下取得了联系,难得这县令还很讲道理。可不能折在这里了!
却见祝缨站在车上拉开了弓,箭发连珠,三枝箭一支接着一支连着往那魁梧汉子的腰间射去!
那人就地一滚,人头硌着十分不便,腿上被箭支擦伤。祝缨见状又拈起三支箭来,说:“头留下,你走。”
她发狠突击学的利基话还不很熟练,不过意思到了。来人把人头解下提在手里,往她这边一掷,飞快地跑了。祝缨也不去追,约束人手不得妄动,侯五小心地去把人头拣了过来。直到主寨里面的人出来,与阿苏洞主见礼,阿苏洞主亲自来对祝缨说:“请进。”
祝缨对侯五道:“来,给我。”
亲自把人头还给了阿苏洞主,阿苏洞主抱着人头泪如雨下。
死的是他的一个族内的弟弟,两人一向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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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这么一出,祝缨在主寨里没有感受到明显的敌意,人们对她充满了好奇。
祝缨不动声色,命人重新把套好牲口,将大车拉进了寨子里。
这个寨子比之前小寨规模要宏伟得多,也有两条大路,也像是个“丄”一样,不过又有点不太一样。寨子并不是方形的,而是有点像个不规则的圆形,地势也是高低起伏的。因雾散了,越往上走越是靠近寨主的家,祝缨站在两条大路的交汇点看去,估摸着这个寨子里得住有千户以上的人家。竟不比一个县城小。
寨主家前面是一个极大的平坦的广场,地面很平,上面有各式的旗杆、石台等物。
阿苏洞主的妻儿们都在这里迎候他的到来。
阿苏洞主下马,祝缨等人也一同下马,他们家人还要上前痛哭,阿苏洞主将人头交给长子:“还回去。我晚些时候过去。”又对妻子道:“来客人了,快些准备!”
祝缨看这位洞主的夫人,她的年纪也不小了,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相貌端正的女子。她一身的饰物,祝缨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上次交易的金首饰。她对这位夫人一礼,说:“你好。”
洞主夫人道:“你也好,小妹说得没错。请先进来吧。”
祝缨与苏媛算熟的了,但是介绍的工作还是阿苏洞主来做的。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对祝缨说了他的家人。
祝缨道:“你家人口很多,人丁兴旺。”
到了宅中正堂坐下,见这屋子里正中一个大火塘,里面还燃着火。山上偏凉一点,又有雾,他们在这个时节也燃起火来驱湿气。祝缨示意侯五又递上了礼物的单子给阿苏洞主,阿苏洞主也不同她客气,让女儿收了单子——全家可能就苏媛能看得懂这个了。
祝缨又拿出一个匣子,是给洞主夫人的金簪。
洞主夫人也笑着接了,祝缨又拿出一个大匣子,说:“我听说您家里人很多,但是不知道各人的喜好,这里有些小东西,请大家自己挑选吧。”
山寨穷,洞主家却是见过好东西的,洞主夫人看了也很吃惊:“这么多好东西吗”
祝缨道:“我留着也没有,你喜欢就留下。”
洞主全家都开心了起来。送人头的大儿子回来了,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但见了祝缨等人又有了点高兴的样子。阿苏洞主对洞主夫人道:“客人的礼物你也收下了,先请客人住下来,晚上我再好好招待咱们的客人吧。”
阿苏洞主也是为了礼貌先请客人休息,也是为了支开祝缨好问一问事情的始末。
洞主夫人请祝缨与她一同出去好安排,连赵苏也一同带走了。一路上一会儿与祝缨聊天,一会儿与外甥说话,还问外甥:“你这回住哪儿还住你阿妈住的地方吗”
赵苏道:“我跟义父一道住。”
“好,我叫人把你的东西也搬过去。”
正堂的火塘边儿女们却都围着阿苏洞主:“阿爸,你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
阿苏洞主大怒:“我才离开几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我还能休息吗!说!”
兄妹几个只得说了,说着说着还小吵了几句。
原来,阿苏洞主下山之后原本一切正常,但是今天利基人趁大雾摸了过来偷袭。寨中发现得还算早,将寨门一关。
至此,外面是雾,里面关着了几个入侵的人,拿去放血祭天,完事儿。但是阿苏洞主的大儿子看到寨子外面只有一、二十人在叫骂,却认为,不行,不能叫人闯进来就完了,得把门外这些都抓回来。
小妹反对,认为雾里看不清,父亲没回来还是慎重一点的好。
结果其他几个哥哥看到外面人很少,都同意了大哥的意见,不想利基族也不傻,他们明面上放了二十人做诱饵,其他人借着浓雾的掩护已潜伏在了寨子底下,寨门一开,他们借机冲了进去。
这一场来得目的也很明确,一套酷刑下来俘虏就招——他们就是来抢人头的。他们的叔叔要给侄子侄女撑场面,亲自压阵,人头被取走了。
苏媛的大哥被激怒了,带队一路把人又打了出去。
这位大哥犹自愤愤:“他们真是狡猾,我去攻打他们寨子的时候就不会干这样的事!”
阿苏洞主一阵头痛,道:“我知道了,死了的人给他的家里送米。给他棺材。抓到的人,等你们叔叔下葬的时候祭了。你们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再去你们叔叔家。”
儿女们退了下去,苏媛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
阿苏洞主道:“你很辛苦。”
“阿爸,我不累。那位县令怎么来了呢”
阿苏洞主摇摇头:“他是个厉害的人呀!”将祝缨如何要跟过来,对自己说了什么,一路上的表现、路上在小寨中又怎么做的,一一都说了。
苏媛认真听了,忽然问道:“阿爸,你说他们的县有多大比咱们的地方更大吗如果咱们的地方再加上索宁家的,是不是比他管的地方还要大如果算上利基族的呢利基族之外又有‘西卡’族‘吉玛’族,都加上呢是不是比他的地方大得多他虽然厉害,可要听他的朝廷的,一点也不痛快!那样的本领却要听别人摆布!如果告诉他,他肯留在咱们这里帮咱们,他不用听任何人的。他会不会留下来”
“你是说——”
苏媛眼睛亮晶晶的:“做‘王’。他们说的王。咱家做王,让他也能在这里做王!他什么都懂,只是缺一片天地,可他头上压着人!在咱们这里,不这样!他不用事事都问别人,只要他想做的,都听他的!”
阿苏洞主说:“他已经看些什么来了,只怕……”
苏媛道:“那就结亲!不愿结亲就给他生个孩子,他的孩子他总不能不管,不愿意孩子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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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当然已经看出来了,不看出来也问出来了。
洞主夫人给她安顿好,赵苏住她隔壁,她在屋里趁阿苏洞主家的仆人过来点火塘的功夫就跟人攀谈上了,也把今天这一场战事的始末问了个底儿掉。
只是不知道阿苏洞主父女已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