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输诚(1 / 2)

“这两天守卫的人再辛苦一下,严防门户,等值表排好了再轮休。好了,其余人都散了各自回去听令,不要乱走。”

随着一声令下,府衙诸官吏齐齐躬身答应,一个个绷得紧紧的。

祝缨宣布解散之后便转回签押房,顾同等心腹跟随着鱼贯而入。王司功、李司法面面相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失落。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值房,二人先前在府衙内也是数得上号的人物,尤其王司功,身边总是有许多人围随的,如今司功佐也被拿下了,一些人也不敢上前,身边十分冷清,格外的落寞。

张司兵看了一眼彭司士,彭司士心有灵犀地回望了过来。

两人对着微微点了点头,确保对方都看到了自己。

张司兵往彭司士这边挪了两步,彭司士往张司兵这边蹭了一点儿,两人终于接上了头:他也想与我说话。

张司兵使个眼色,彭司士会意——到张司兵那儿说话。

两人装作没什么默契,却又越走越近,终于一同进了张司兵的值房。白直上茶水,张司兵道:“案子终于结了,贼人也拿到了,可算能够睡个好觉啦。哎,彭兄,手谈一局”

彭司士道:“好呀。”

张司兵让白直翻出盘生了灰的围棋出来,擦了擦,两人慢慢摆棋子儿。张司兵对白直道:“你们不要在这里碍眼,你去外面等着,看衙里的值表排出来就过来告诉我。”

“是。”

彭司士见张司兵支开了人,一面把棋子儿排成条直线,一面问:“老张,你有想法。”

张司兵也放着棋子儿,他把棋子排成了一道竖线,二人都不是什么风雅人物,这棋也忘了什么时候学的,手都臭得很。又要说话,又不太能够一心二用,索性胡乱摆着聊天。

张司兵道:“你来几年了”

“总有七、八年了吧,忘了。这个地方调任也很为难,似我们这等小官,总比主官在任的时间要短些。”

“我也与你差不多,拢共见过三个知府,一个代管的司马,从没一个像现在这位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彭司士试探地问。

“从今往后,咱们府衙变天啦!”

“嗯”彭司士十分诧异。

张司兵问道:“你就没点儿想法”

彭司士吃不准他的意思,反过来又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张司兵将棋盘上的棋子往一边一抹,清出一片空地来。取了两枚黑子,道:“府衙六司,司户、司仓,到了就换了!我起先没想明白,今天一看司功、司法的样子,忽然想通了,吴司仓、祁司户两个,到了就有了告身。咱们这位知府大人,是早有谋划啦!”

彭司士点了点头:“是。现在又是司功、司法,虽还没有罢职换人,女监案一出就是个把柄,这二人是再也抖不起来了。那个顾同,至少能顶一个用,另一个不知道在哪里。哎哟,就剩咱们俩啦!这可怎么是好”

他也拣了两枚黑子排在之前两枚黑子之下。

张司兵捡出两枚白子,道:“就剩咱们俩啦,不能坐以待毙!”

彭司士大惊失色:“你想干什么我可没这个本事。”

张司兵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府衙还没人有这个本事呢!王司功以为自己拿着笔杆子,能管上下的人。嘿!当年丘司马,哦,现在是知府了,他在的时候,王司功尚且不能一手遮天,现在就想翻天”

“你到底什么意思”

张司兵道:“我五十五岁了,见的事儿可也不少。以往也见过几个能干的同僚,他们最后无不高升的。只要不碍着他们的事儿,也不至于费心思与我等纠缠。”

“都去了四人了!你既说他赴任之前就有谋划,难道会放过咱们”

张司兵道:“那你能怎么样”

“你叫我来的!”彭司士实则心中也慌。

张司兵缓缓地道:“莫慌,我不过管管门钥匙,连武官选备之事也不大用我管呢。我晓得你手上有些工程之类,想来是有些花账的,你看着司户、司仓的下场,心里正虚,是也不是”

“你可别胡说!”

“老彭你总这样,吓也要将自己吓死了。他早有谋划,你害怕也没有用。为今你我只有孤注一掷……”

“你要找死自己去,我熬得一日是一日。”

张司兵道:“与其如此,不如输诚。”

“啊”

“你我这就去向知府大人输诚,如何你我的事本就不大,我手上可没太多的花账,好吧,是有一些。我都招了,求他老人家从轻发落。他要不计较,我就死心塌地跟着他干。你瞧瞧他,二十来岁,绯衣,那个吴小宝,县衙小吏,如今竟也与我等并列了。从吏转官,再升一级,一共花了几年你从吏转官,熬了多久了”

彭司士眉头紧锁,他手上的毛病确实比张司兵大一些,但是张司兵说的,似乎又有点道理他说:“只怕他早有打算,已打定主意要踢走我了。”

张司兵道:“那又如何我就全招了,他要容不下,就请他看在我不曾有所违逆自己要走省他一番手脚的面子上,为我指条明路。到时候将我踢走换个上司没这么严苛的地方,日子也能好过些。要是能容下你我,咱们就听命卖力,一来就给咱们加薪俸,跟着他也不算吃亏。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老彭,你看如何”

彭司士还在犹豫,张司兵道:“这么年轻的人,恐怕不能等我们太久呀!”

彭司士问道:“你看得准”

“你手上那点子毛病,等他查出来发作你就晚了。你说呢”

彭司士十分心动!突然,他狐疑地看着张司兵:“你的毛病没那么多,为何找我”他们俩之前关系也没那么好的。

“往年六司,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境况相同啦。如何同去若要追究我,还请你也为我求个情,若追究你,我也为你说个话。咱们不给大人添麻烦,也请大人放咱们一条生路。”

彭司士道:“好!”

两人又细细地议了一回,如果祝缨到时候不追究,他们要如何感恩。如果祝缨必要追查,他们又要怎么讲。一步一步套好了话,进去先请罪,再自己检讨罪行,然后表忠心,表示只要大人许他们戴罪立功,他们一定唯马首是瞻。如果大人嫌他们笨,也请高抬贵手,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走的时候也将自己手上的东西原样奉上,绝不敢给大人添乱。

眼见议到天黑,彭司士道:“还是要准备些礼物才好登门的。”

“那就明天。你准备什么”

“你呢”

两人落衙往外走,彭司士请张司兵到自己家去,又议了一回礼物。约定次日先整理自己的档,中午祝缨到后衙吃饭的时候,他们就跑过去请罪。

彭司士仍有些疑虑:“大人会放过我们么”

张司兵道:“现在输诚是最好的!早知如此,大人一到的时候就该去的。唉,可恨当初他在福禄县的时候,我竟没有预先结交。说来咱们这位大人做事最周到的,便是我这样的司兵,与他没甚往来的,也照你们的样给我礼物哩。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呢。”

“是啊是啊,”彭司士道,“但愿但愿!明天一早就去吧!我怕他弄下了司功、司法,现在正想法子要弄我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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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我来!”顾同从左移到右,取文书递给祝缨。

“大人,我来!”小吴从右滑到左,拿起墨条来研墨。

顾同看看小吴,无声地笑笑:嘻嘻。

小吴看看顾同,无声地咧嘴:嘿嘿!

太提气了!

真的!

二人自从到了府衙之后,尤其是小吴任官之后,那种“一人得道,我随升天”的得意不久就消失了。府衙的氛围与被祝缨整顿过的福禄县并不相同,粘乎乎、滑腻腻的,也不是横眉冷对,可做事就是不顺,上下都懒洋洋的。

小吴略有点经验,祝缨在福禄县与当地乡绅之间角力,也是来回犁了几次,开头还蜇伏了几个月,但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顾同虽听祝缨说新官上任第一年是干不成什么正事的,却总有一股子期盼。然而这上下的官吏们,先糊账、再把牢里胡乱抓的人放走了,总是踩在让人想发作又觉得发作显得小题大做的线上。更让人恼火了。

又是生地方,顾同是有些郁闷的。他相信跟随老师的人多半也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也就那几个新来的小子,傻乎乎的还没品出味儿来。也难怪,新人嘛,没经验的。顾同甚至在计划什么时候将小柳等四人叫来聊个天儿,让他们都警醒一点。

现在好了!好痛快!

“不愧是老师!”顾同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拍马奉承,这全是由衷的赞叹。

祝缨正在写公文,案情移大理,因尚未结,随时可以将这二人的犯法事添进去。除此之外,她还有再写两份奏本。一本是参荆纲的,一本是讨论一下请求在现行的律法里加条目的。

荆纲是必须参的,话说出去了就没有不做的道理。顺手一参,不过费点纸笔,效果应该不错。

奏本的重头戏是有关律法条目,这是因为娇娇的案件提示。由于之前没有女官,衙门监狱里的女吏也是兼的,与之相适应的法条也是没有的。现在有了娇娇的案子做例子,她自己先判了个案例,再呈报上去,想在现行的律条里加上这一案相仿的情况,以为定例。

即,男上司假借职务之便,与女下属有苟且之事,当如何判罚

她的意思,因其尊卑次序,上司天然就居上位,是朝廷官位给的位差,而女下属又不同于下属之妻女,是直面上司的压力,受其管制要听命的。以上凌下,不存“通-奸”只有“诱-奸”或者“逼-奸”乃至“强-奸”。

所以女下属当无罪,男上司之罪当加一等。娇娇案里,娇娇与二佐之关系,她就是按照这个原则来判的。

这里面又有一个很正大光明的缘由——“士行”。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士人天然就得有个德行操守,朝廷的官吏就得做出个正经人的样子给百姓当模范。不要你多么的高风亮节,起码不能有“禽兽行”吧

至于其他方面,譬如贿赂安排职位,这个律法里早有条目,照那个办就行了。掏钱的荆五郎,她已经罚了。娇娇没钱,但是入职的时候没有正式的考试,所以逐出。

写完了,吹一吹,才对顾同道:“我怎么了”

顾同笑吟吟地:“老师,如今六司之中,两司已然在手中,眼看就能换了司功、司法,就只剩司兵、司士了,要怎么拿回来老师只属吩咐,我们一定好好地办!”

祝缨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呀府衙六司,朝廷所设,都是归我管的。什么拿不拿的,嗯”

顾同道:“那也得听上官之命呀!我看了看,这些人,乱七八糟的,说不定还没我干得好呢。不不不,我不是讨官儿的。”

“你现在讨也来不及了!我没想换他们呀。”

顾同张大了嘴:“为什么他们的错就近在眼前,很好的机会了。”

祝缨道:“我一来,就换掉了两个,如今再换四个六个全换了南府之前是犯了什么大罪吗要全都换了能用则用,毕竟手熟。”

顾同欲言又止,他知道祝缨得做出政绩来,政事堂对祝缨的期望是很高的,祝缨的任务也很重。要是手下不和谐,这得要浪费多少功夫再说了,这几个人屁-股都不干净!这群废物,给老师提鞋都不配!跟这群废物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老师不值得更好的属官吗换个好属官,干事更快更省力呀!

小吴反而有点理解,他说:“大人在福禄县的时候也没有全换的。有点儿小把柄拿捏着,干活反而勤快。”最后一句他有点心虚,他就是最近犯了好几回的傻这才老实了的。

祝缨道:“考考你们。”

顾同精神一振。

祝缨道:“县与府,有什么区别就只看衙门。”

顾同道:“就是,大小权责、管辖、品阶、官吏人数,之类喔!还有府衙不直接管各地。”

祝缨道:“还有一条。”

“县衙里,只有县丞、主簿等三、五人是官余者皆是吏啊!府衙里,主、副官之外主,六司等皆是朝廷命官。县衙之内,考核评定皆在我手。府衙里,有司功专管。当然,主管也有资格评论,终究还要经司功之手。”

顾、吴二人都老实点头,祝缨道:“既然是朝廷命官,就不能像小吏一样任由我处分啦!”

顾同赶紧拿出笔来记。小吴跟他学着,也在腰间挂个袋子,也开始记。

祝缨道:“不要落到纸上。有些朝廷会忌讳的事情,都记心里。”

两人赶紧收了起来,又竖起耳朵来听。

祝缨道:“六司都换了,属官全由我指定朝廷该先斥责我啦!如果是刺史府,官员的数目更多!哪里能全由主官自己挑选裁换得习惯跟不那么灵便的人打交道,这样还能安排得来,那才是真的磨练出来了。再说了,南府的官员也没那么糟糕,否则也不能撑下来,早出大案了。”

顾同低声道:“黄十二郎案子也不小呀。”

“所以裘县令这不是折了吗”祝缨说,“至于司功司法,他们平日里小有讹错我早有所预料了。真是个能人,除非得罪了朝廷哪位贵人,否则这个地方留不住。”

小吴点点头,顾同一阵错愕:“为什么”

祝缨道:“你的心里,自己家乡是最好的是不是”

顾同明白过来了,心里更难过了。

南府这个情况,烟瘴之地本来就偏僻,百姓跟朝廷之间语言还不通畅,道路就更遥远了,离脱离王化只是一步之遥。它就不是个官员心目中愿意来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