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约定(2 / 2)

刀兄硬是没能插进话去。看着她同两个女人聊得热火朝天竟没有吵起来,也有点惊奇。

冷不丁的,还听祝缨说了一句:“那是他不对,哪有放着老婆和老娘吵吵闹闹,自己倒跑了的家是他的家,不能说家全是女人的事,他能做主,就不能躲事反将麻烦推出来。”

刀兄心说:你还是不是男人了我不走,倒是帮哪一个呢

两个女人大生知己之感,都说刀兄不好。祝缨道:“当家人应该对你们说明白哪些事儿他一步也不会让,哪些事儿他并不在意,能给家里人多少,而不是让家里人去争吵。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只要公正而讲道理,家人都会明白他是怎么做事的,争吵也就少了。”

女人们都聊得舒心,要不是还有旁人,几乎要将自己的委屈统统倒给她了。

这一晚,宾主都十分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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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祝缨起来,叫上苏灯,又让仇文去联系刀兄。

刀兄家里,奴隶们早就起床忙碌了,刀兄一家因有客人也早起了。

早饭是刀兄家的招待,依旧丰盛,祝缨给小孩子的粥碗里扔了两块糖,再与刀兄说找人头的事儿。

刀兄道:“我答应的事就不会反悔。”

塔郎寨子里的气氛稍稍有些凝重,昨晚虽然闹,今天办丧事的人家还在持续。自家的亡者找回来了固然是好,听说对家要将人头带走,他们又有些不满。两种情绪纠缠之下,令人有些无所适从,都沉默了。

祝缨对此比较满意,没被围攻、没被叫骂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到了寨子外面,祝缨还是如之前一样设了祭桌,简单的祭过之后让苏灯他们收拾人头。由于之前也没有讲数目,只是笼统地讲一讲要交换,双方对剩下的尸骨也不是特别重视,就都答应了。没有之前祝缨与阿苏家换奴隶讲的数目比例问题。

祝缨就让苏灯先拣出他们自家的,再将余下无主的收拾好,或装袋、或装匣。

刀兄道:“知府这样做不嫌事多吗”

祝缨道:“他们也会想回家的。你以后就会知道啦,朝廷其实讲究这个,为横死的人收尸骨。”

刀兄道:“你说是就是吧,你这样,别人可不这样。”从接触开始,祝缨的表现他挑不出大毛病来,他对山下的其他官员仍然保持着戒心。

狼兄道:“我在这里守着,不会叫人来捣乱的,洞主和大人回寨里休息吧。”

刀兄又改了脸色:“知府,请吧。”

祝缨一点头,道:“好。”

两人回到大屋,妇人们都没有出现,刀兄很严肃地请祝缨在火塘边坐下,他有好些事要讲。原本是打算到山下那片营地里面谈的,祝缨既然来了,他就要好好说一说了。

刀兄先开的头。

“他们在办丧事,我想过将他们接回来,不过不是用这种办法。知府会提这件事,我没想到。”刀兄说,他的办法祝缨也能猜到——打过去,把对家打服,抢回自己人,顺手砍对家几个脑袋。

祝缨道:“遇到了就办了。原本我想做的不是这件事。”

刀兄顺势问道:“知府说的是哪件事呢”

“律法。”祝缨说,“犯人的事儿。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人的品性不因地方、家族而定。以后再有犯法的人,到处跑,怎么弄呢这次是山下的犯人跑到山里面,下一次如果是山里人做了坏事跑到山下呢咱们得有个约定,你看怎么样”

刀兄道:“就像大人与阿苏家的约定那样”

祝缨道:“与阿苏家约定的时候还早,有些事儿也没全讲清,是后面才明白些的。你家与她家有不一样的地方,怎么约定,咱们可以商量。”

犯法,如果是杀人、欠债等等恶性的事件,互相有义务为对方抓捕逃到自己境内的犯人而不是提供庇护。如果是山上的活人祭祀之类,那在山下它是非法的,祝缨就不能将人送还。这个祝缨得跟他讲清楚了。

刀兄皱了皱眉,先问:“怎么不一样的”

祝缨道:“她已经是朝廷命官了,你不是。她将地图献了上来,朝廷给她官做,她还管着她原来的地方原来的人,位子也还传给她的孩子……”

这些顾同已经跟狼兄讲过了,狼兄又转述给了刀兄,刀兄已经想了一夜,此时却不打断祝缨,又从她的口中再听一阵儿。

良久,他说:“她算你们自己人了我不是以后是不是你会帮她”

祝缨道:“要看‘帮’是什么意思了。我不喜欢你们互相打仗,只要不妨碍我,我更喜欢你们好好的相处。我给你们找一个可以好好说话、不用动刀子商议事的法子。你们如今不但与官府不能信任,相互之间也很难好好说话。”

刀兄道:“大人愿与我好好说话么”

“我与你现在不是好好说话”祝缨微笑,“不但是现在,只要我还在,也会让你与阿苏家达成约定。互相不收留犯人。怎么样”

刀兄坐直了,他对这个比较感兴趣:“能行么”

“当然。”

刀兄犹豫了一下,他的妻子从外面突然进来,笑吟吟地说:“你们在说什么”

刀兄道:“男人家说事呢。”

那妇人道:“你们说成什么了是说好了咱们也做官吗”

她问得直接,祝缨看了看刀兄,刀兄道:“你出去,我自己会说!”

妇人轻轻哼了一声,对祝缨说:“大人说得对,他就是这样不痛快!”说完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刀兄咳嗽了一声:“她……嘴快。”

祝缨道:“说话痛快很好呀,她说的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刀兄道:“我要与阿苏家一样。狼回来说了,大人的学生对他说了许多,大人不会没有缘故让他知道这么多。”

祝缨道:“活人祭祀不行。”她做了个手势,接着给刀兄解释了一下,祭祀,这个她会尊重的,也可以向朝廷将此事说明。活人祭祀,不行。山下人比较重视人命的,奴婢都不能随便杀,活人祭祀是非法的,官府遇到得管,不可能支持。

祝缨知道,如果只是说“蛮俗”祭的是他们自己的族人,朝廷不一定会管。

但是她不喜欢。

祝缨又拿出了替代的方案,仪式可以做足,祭品不能用活人。她甚至给刀兄安排了个剧本——篝火狐鸣。只要冒充神的名义,说是不喜欢,将人头祭给废了改为其他,那都是可以的。

刀兄道:“祭祀可不止我与阿苏家两家。”

祝缨道:“他们会改的。我愿意收无主的尸骨安葬,对谁都是这样。”

刀兄道:“我与你们的官有许多的仇恨,我想报仇又找不到那个人了。为了我的族人,我又不得不走到这一步。我的祖先以前相信官,他却被烧死了。与许多人一起被烧死了。”

“当年是那人做错了。”祝缨毫不犹豫地代人认错,“我绝不背叛朋友。”

刀兄点点头:“我愿走这一步,也愿相信大人,但是不知道官府能够给我什么呢”

祝缨道:“延续。敕封是眼前能够看得到的,我不必对你许诺这个。你如果信我,我帮你延续下去。”

刀兄继而请教,他的族人里能吃苦的一大把,但是要种田等等又很生疏。再来,还有奴隶的问题,他不愿意就将奴隶给放手了,他自己不愿意,族中有奴隶的人也不愿意。这事儿可比还人头、取消活人祭祀难多了。

祝缨道:“你知道秩序吗”

“”

祝缨想到了自己当年与王云鹤的几次长谈,她叹了口气:“咱们今天说的这些都是最浅的,像是地上的花草,根在土里深埋。奴隶也好、犯人也罢,敕封也好,都秩序。有秩序,才好延续,否则就是比谁更奸诈。那样不好。”

她点点自己的脑袋。

刀兄听得很认真。

祝缨给他理顺了秩序道理,刀兄道:“如今我学会了这些,还需要官府吗”

祝缨道:“你就是官府了,要一起来吗”她没有向对苏鸣鸾说的那样以天下为诱惑。也没有对刀兄讲太多的经史奥义,没用的。于刀兄,能够“不擅杀奴隶”、“取消活人祭祀”眼下就已经很难得了。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刀兄道:“好,我愿意!”

他离座起身,对祝缨深深地一拜:“我愿意将寨子托付给大人,也请大人公平的对待我们。”

祝缨将他扶起,道:“你只是羁縻,我不插手你寨子里的事,只要你遵守约定。我也可主持你与阿苏家的约定。如果以后官府背叛了你,你也可以不理会官府。你得到敕封之后就可以自己上书朝廷讲道理,如果朝廷不听,你也可以不理会朝廷。”

刀兄点了点头,道:“好。我要做什么”

祝缨微笑道:“一个奏本,这个我可以为你写,你可以让你寨中识字的人来写。舆图,我还要知道一些利基族、塔郎家的事,好向朝廷为你请命。”

“地图”

祝缨感慨道:“山都不知道有多高的图,就算给了也……”当年阿苏家是有人给她讲解的,那个还好。利基族的山不但更陡一点,还没人给她详细说明。回去得仔细问问仇文!

塔郎寨里翻遍了也找不一个会写正式奏本的人,这事儿还得祝缨来办,不过刀兄托了狼兄跟祝缨说明情况。

刀兄也不是毫无准备,他说:“我听说还要起个名字。”他与阿苏家都算是“獠人”里把门儿的,也算是最能打的,他一直标着阿苏家。

以前,塔郎家比阿苏家要强势,塔郎家两代头人脑子比较好使,阿苏洞主才不得不将位子传给聪明的女儿以期抗衡。刀兄见阿苏家的发展,也就生出暂时与山下和解的想法来。再难,也得干。不然就得让另外两处联手消灭自己了,那时候就晚了。

既是他的规划,他也做了些功课。观察了祝缨好长的日子,见她为人可信手段不狠辣,对人也宽容,这才有了接触。

祝缨道:“你想自己起呢还是朝廷给你起你有什么要求”

刀兄摇摇头:“我信不过别人,还是大人帮我想一个吧。”

祝缨与他商定了族名,取了一个“猛”字。刀兄在奏本上的名字也要取个姓氏,他们家叫塔郎家,于是就姓了“郎”。刀兄的名字也是祝缨给取的,叫做锟铻,字是难写了一点,反正也不用刀兄自己写。他知道是个有名的兵器的名儿就行。

郎锟铻听了她的解释,道:“大人给我取的名字很好,不像他们,以前他们山下总会给我们取些不好的名字。我们生气也没用。他们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就是为了叫我们难过,为了告诉我们不如人,低他们一头。他们叫我们‘獠人’,也不认我们聪明、也不认我们勇敢。就像我为奴隶取名叫狗、叫草鞋、叫破碗。大人不看低我,我也不在心里恨大人。”

祝缨道:“相处下来就知道了。一旦朝廷敕封下来,便是一家人,无论榷场还是其他,到时候都可以慢慢安排了。你也要将答允我的约定都做到,我不喜欢活人祭祀。我答应你的,也会做到。如果我有做不到的、看不到的,你可告诉我。如果我发现你有没做到的,也会向你要个解释。”

郎锟铻道:“好!我们塔郎家的人,说话从来算数。”

他让人叫来狼兄,又将仇文也叫了来,说:“我知道你记恨我,你总是塔郎家的人。你所憎恨的,我将改掉,希望你还记得自己的来处。”

仇文道:“你想做什么”

郎锟铻道:“你是寨子里最聪明的人,你也认得山下的字,大人要写奏本,有要问你的事情,请你记得自己还是塔郎人,帮大人写他们的奏本。”

仇文愣了一下:“你竟然”

郎锟铻点点头。

仇文想了一下,勉强道:“好吧。”

郎锟铻便将仇文交代给祝缨,又指狼兄道:“大人有什么事,可使他们两个上山传讯来。”

祝缨道:“一言为定。”

郎锟铻也设祭,这回不用活人,拿羊做祭品与祝缨做了约定。祝缨等人头收拾完毕,才与苏灯、狼兄、仇文等人下山。

郎锟铻准备了许多礼物给她,祝缨只收了其中的一部分,又将另外一部分剔出,道:“如果一切顺利,我将把这些当作你的礼物送到京城。”

郎锟铻没见过这么周到的山下官员,沉默了一下,道:“多谢大人。”

祝缨连人带东西下了山,此时已过了半个月,山下翘首以盼。他们只知道祝缨去阿苏县了,这个大家都是放心的。等她从塔郎族的地方下来的时候,他们才觉得不对味儿,祝缨已经回来了。

写奏本是轻车熟路的,祝缨先让仇文写草稿,不用他管格式,将他知道的都写一写,最后她再整理。而她自己也要写一份自己的奏本,奏本其中的一部分要视仇文写出来是什么样而定,她先打另一部分的稿子——请设县、敕封等一如阿苏故事。

此外叙述这里部族很多的,她愿意为朝廷多设几个羁縻县出来这样边境外护,如今南府的范围就比以前要安全、安宁得多了。再给熟人如王云鹤、郑熹等另外写信,“行百里者半九十”暗示不要将她提前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