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到门口了,再说不见也不合适,鲁刺史清清嗓子:“请进来吧。”
来人答应一声,急趋而出,身边的仆人问鲁刺史:“大人,这些箱子……”
“放在那儿吧,还怕他看到不成本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鲁刺史说,提了提领口,将下巴微扬了一点。
杭勤再次陷入了手足无措之中,在国子监被好消息砸了个头晕眼花之后,路上小风一吹他清醒了一点,踏入这处“豪宅”才意识到这是要见鲁刺史了!
他又有点懵了。
如非必需,祝缨极少摆谱,都是以安静平和示人,杭勤感觉还不明显。鲁刺史则不然,他早过了五十岁,略发福,一张威严的脸,身材也加重了这种威仪感。连说话的腔调都能吊起人的心。杭勤上京前见过鲁刺史一面,那个劲儿现在还压在他的心上。
祝缨一进书房就看到正在打包的箱子,道:“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你就说,得先过来,迟了就要再等不知道几年了。”
鲁刺史用不太在乎的口吻道:“宦海浮沉,终有一别,也有重逢时。你也准备要动身了吧”
祝缨道:“是。”
鲁刺史狐疑的目光往杭勤身上一扫,杭勤打了个激灵,赶紧低头站好。
祝缨道:“这是杭勤。”
“这名字……哦!”鲁刺史又扫一眼杭勤身上的书生袍。
国子监没有给学生发一模一样的制服,但是“士子”的着装都有个大致的样式。鲁刺史将几样合在一起,很快想起来这是谁了。
既然是自己治下的学生,祝缨将人再带过来,鲁刺史就要过问一下了。如果是学生犯了错,他也得稍稍维护一下的。
鲁刺史道:“你带他来是有什么事么”
祝缨道:“向您报个喜。”
“嗯什么喜事是我不知道你先知道的”鲁刺史口气并不责难,而是好奇。
祝缨道:“福禄县的县令、县丞都缺了,不能一直不管。县令得选个有点经验的,县丞倒是可以以学生充任。巧了,梧州也有两个保送的学生在国子监,我往国子监看他们的时候,顺便一问。他正合适,就去同吏部协商,先给一个县丞。”
鲁刺史“哦”了一声,又将杭勤再看一眼,杭勤有点抖,刚回来的一点机灵劲儿又没了。鲁刺史的卖相是官场里很有压迫感的那一种,严肃,沉穆,声音也略低沉一点。
祝缨道:“怎么傻乎乎的鲁公既然挑出了你送到国子监,就是看你有过人之处。出了家乡,这就是你最亲近的人,怎么反而说不出话了呢不是鲁公选的你,我也不会想见你。”
杭勤听她这么说,又恢复了一点机灵,忙上前给鲁刺史见礼。
鲁刺史被塞了一嘴的人情,味道还不错,清清嗓子,杭勤头皮又是一麻。只听鲁刺史说:“祝刺史精明强干又待人和善,既看中你,你就是有可取之处,不必如此拘束。来,坐。”
三人坐下,杭勤只敢坐一半椅子。
仆人上了茶,鲁刺史看杭勤也敢小喝一口,再看祝缨,又想起来这人初见自己时的样子。心道:杭勤这样才是正常的年轻人嘛!
不由对杭勤又慈祥了几分。
话还是对祝缨说的:“你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不声不响就将事情办了。什么时候都这样,可谓谨慎。”
“您过奖了,不过是好面子,怕先宣扬了又办不成,要被人取笑。”
鲁刺史笑道:“你岂有办不成的”
“办不成的我不说,您就不知道,还当我能干呢。”
鲁刺史又笑:“每次办成了都要吓人。”
取笑几句,鲁刺史也勉励一下杭勤,让他:“好好跟着祝刺史学,福禄县是祝刺史曾任过的地方,你到了一定要虚心求教,不可妄自尊大。”
多啰嗦了好几句,杭勤也都老实记下了。
鲁刺史对他说的话也就到这里了,接下来他主要是对祝缨说的:“我预备回去了,你呢”
“也快了。家里也在收拾行李了。还要同亲友辞行,如无意外,月底前动身,路上快些能赶得上春耕。”
鲁刺史道:“是呀,不看着总不能放心。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
“您有何指教”
“我观识字课本可以做蒙书来用,你那里还有多余的么若有,再给我几本,我带去翻刻一些。”
祝缨道:“还有一点,您要多少”
“我自留一本已经有了,你再给我两本做样子。”
“好,明天回头我就让他们送过来。”
鲁刺史道:“你在吏部那里还顺利”
“还好。往年熟人也调了几个走,万幸还有认识的人。大人呢”
鲁刺史:“只要不得罪狠了,不过分的要求吏部不会故意为难。”
但是想要指定某人做某官,那就得看各人的本事了。
鲁刺史做了许多年的地方官,与吏部交道也熟。祝缨祖宗八代没个显贵,估计得是因为陈相,这位祝缨的同乡,曾以丞相的身份兼领过一阵的吏部。看陈大公子与祝缨的相处,得有点穿针引线的作用。
鲁刺史心里评估着,生出一点“后生可畏”的感慨。祝缨示好,他也就接了,给子孙结善缘也是好的。所以他才要“翻印”,因为识字课本上也印了祝缨的名字。鲁刺史准备翻印个几百本,自己再添个小序,把祝缨也写一写,夸两句,把自己的名字也添上。
祝缨与杭勤在鲁刺史别院稍坐一阵,将杭勤给鲁刺史看了,再聊几句就告辞了:“我还要回去准备,回程的时候我捎他”
“你来、你来。”
“我看您准备得比我快,路也比我近,回去也早,要不,您回去打发人往他家里说一声他父母的封赠也一并下来了。”
“好。”鲁刺史笑眯眯地答应了。
祝缨于是带着杭勤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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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别院,杭勤才彻底清醒过来,暗自后悔:我刚才没有好好说话,别是出丑了吧
他又有点患得患失了。
祝缨却对他说:“走,先给你裁几身衣服,现在量体,走之前取了就行。”
杭勤哪里知道做官的门道他还以为上官给衣服是惯例呢。其实地方官还真有一点这个意思,但是应该是县令干这个事。公廨钱中的一部分就是由主官分配的。
祝缨带他去量体。他品级低,并不像祝缨这样得准备好几套不同名目、款式的正式服装。县丞很简单的,先准备两套就得。
量完体,祝缨道:“你的住处人多手杂,告身文书先放在我这里,走的时候再给你。”
“是。”
祝缨让他先回国子监,现在可以与同学们讲他的“好事”了。但是说:“不许酗酒,不许收受重礼,不许犯禁。从现在开始,你一言一行都要落到别人眼里考核了,运气好了被御史瞧上了也说不定。”
杭勤忙说:“是。”
“去吧。”
“是。”
杭勤回到国子监,所有的智慧都回笼了,悔得直跺脚!想起来了,这是大恩人呐!
他是个保送生,而各州有保送生是因为祝缨上了一个奏本!别人不说,他们保送生提起来都是感激的。怎么见着真人自己就不会说话了呢
我怎么一见到贵人脑子就发懵呢!
杭勤先不跟同学说自己的好事,先在心里列出个一二三条,下次再见着祝大人,就一定要鞍前马后地跟着。人家这么年轻就做到刺史了,必有过人之处,得跟着学。福禄县既是刺史发迹之地,必然重视。虽是县丞,也不会寂寂无名。到了福禄县,也得好好干。
于公于私,这样做都是上上之选。
打定了主意,杭勤才开始跟同学们说话,他特意将梧州的两个同学张生、范生邀了来说话。
张、范二人同是保送生,与杭勤也熟,连同杭勤的同乡那位姓邓的保送生,四个人坐到一边。
张、范、邓都觉得奇怪,因为平常他们四个人是不会特意聚到一起的。两两同乡,四个之间不太熟。
范生道:“杭兄相召,不知是何缘故”
杭勤有点小满足地说:“我将启程,要离开国子监了。”
邓生吃惊地说:“你书读得好好的,怎么要走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是……张兄、范兄知道的,刺史祝公到京来了。”
“诶你与大人是如何认识的”范生问。
杭勤道:“二位都是梧州人氏,难道不知道起先南府的典故我们鲁刺史曾任过南方的刺史。”
邓生道:“就是祝公上次与岳大人见你我时说的”
杭勤道:“对。本是来见张兄和范兄的,想起来鲁公,就将我们也唤去了。”
“哦!”张、范两人恍然,但是问题还没回答呢。张生道:“这与你离开国子监又有什么关系”
“大人说,福禄县缺个县丞,让我过去。”
邓生“咝”地一声,坐在椅子上半晌没说话,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范生的口气微微遗憾:“你的功课原就比我们强。既是大人说你行,你就行。”
鲁刺史选人自有一套。名曰“保送”,鲁刺史也是经过挑选的,太笨的,家里再送礼也不能送到京城来给自己丢人现眼。鲁刺史现在任的地方,离京城不算太远,其学校比梧州那样的地方强不少。
杭勤只是“不一定能”考上国子监,资质也不算差。范生说他功课好,倒也不全是恭维。
张生也说:“咱们保送生里,你是头一个出仕的。恭喜恭喜,真是我辈楷模。”
“因为你们是本地人,祝公再欣赏你们,也难让你们回原籍。”杭勤难掩喜悦地说。
邓生有些失落,但不肯让人看出来,强打起精神说:“这么说,我又要换一个伴儿来,也不知道来的是谁。”
“无论是谁,都是同乡。”范生说。
他与张生都不是福禄县的人,但是都打算杭勤临行前再跟他约个饭,万一家里有急事不凑事,多个县丞多条路。
杭勤道:“我这几天还能住在这里。也能够出去,有什么要捎带的,我都捎带来。”
三生都说:“你忙你的正事,忙你的正事。”三生有点想与他拉关系,又有点不太想看到他的笑脸,一时左右为难。
杭勤想的却是:我得跟这两位好好打听一下梧州的讯息!别到了地方不长眼,一张口就开罪祝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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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演着小小的勾心斗角,祝缨面前却是一派的和谐。
她回到家里,吴家一家老小又来等着了!
小吴拿着告身回家,老吴见识多些,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赶紧让全家收拾收拾,要去祝府道谢。
小吴道:“这是个好地方”
老吴啐了他一口:“放什么屁大人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人就算是个艰难的地方,提携咱们家从被呼来呵去到有个官身,刀山油锅咱们也得为大人蹚!”
“我又没说不蹚!”
“哼!用不着蹚,那是个好地方,人好,地也好。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大理寺有个评事就是那里的人。哎哟,那里的物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