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生算盘打得响,办事也利落,竟真的在钦差动身的当天硬又赶了回来送行。
钦差要走,本府官员再也不用装病了,一个两个统统病愈销假回来给钦差送行,黄先生赶上了大队人马。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发现祝缨,心下纳闷郑钦差花了这么大的功夫,不能够不带他走呀!
捱到官员们与钦差告别完,黄先生佯装回城,旋即快马追上钦差队伍。祝缨一家的大车跟在队伍后面,还在囚车之后,由祝缨驾车。听到声音,她先勒住了自家的骡子,跳下车来一看“黄先生?!”
黄先生勒住了马,道“还好赶上了。来,老弟,一路顺风,前程似锦。”送一只大包裹放到了祝缨的手里。
祝缨还要推让,黄先生道“一点心意,不值什么钱,都是家乡的土物。还有这个,是于大娘子说以前在家的时候给你置办的,我也带了来。我这里还有于大娘子给小娘子捎的些东西呢。”
祝缨几个月前给于妙妙当女婿时住在县城里,确实置办了些行头,上府城办事时没有全带上。她问“干娘还好吗?”
黄先生道“你放心,她的心眼儿啊,足够使,是个厉害女人。先前小瞧了她,别人选嗣子,选个老实听话年纪小的。她倒好,选了个六亲不认,怨亲生爹娘偏心、与亲哥哥争产的。你说厉害不厉害?”
祝缨道“朱丁旺?”
“对,是他,老弟你说,这个人行不行呢?”
祝缨道“干娘还有这个精神头,还行。”
朱丁旺就像黄先生说的,跟亲生的家里没一个处得好的,祝缨认为对于妙妙来说朱丁旺未必就不如“憨厚纯朴”的小孩子了。不过她谨慎地没有将意见说出口,而是指着黄先生马上挂的另一个大口袋说“大姐在前面,与陈大娘子一辆车,你快走几步上前吧,我也得赶上他们了。”
黄先生道“好!对了,老弟你的事儿我已经办妥啦。连于平我也好好说了他一回!”
“有劳。”
黄先生一拱手,快马追上了沈瑛,先向沈瑛、陈萌说了自己办事的进度,又说了给小娘子带了东西,不知方便不方便交给她,还是由陈萌转交。
沈瑛微笑着对外甥道“你说得没错,他果然是个可靠的人。”
黄先生连说不敢。
陈萌问“那一位有什么话带给小娘子不?”
黄先生道“只说要好好吃饭,到了京城跟家里人好好过。”
陈萌道“她在那车里,你去对她说吧。”
说完便驱马去队尾找祝缨的骡车了。
祝缨坐在车辕上,她赶车的技术马马虎虎,幸亏钦差回京的队伍走得也快,倒也能赶得上。她也没怎么照顾过牲口,想着跟队伍里的马匹驮骡同行,一路也就差不多跟着老把式们学会了。
此时张仙姑还在说于妙妙“哎呀,她过得好咱们也能放心了,花姐也能少惦记些。唉,她捎的这些东西,都是好货呢,在家的时候咱们可用不起。”又说黄先生给的也是好东西,以前也是只有眼馋的份儿的。
陈萌一来,祝缨就先招呼了一声“大公子。”
陈萌驱马与祝缨并行,道“刚才黄先生过来了。”
“是,干娘托他捎了些东西,他去见大姐了么?”
陈萌道“我正是为这个来的。天意弄人,我们与妹妹本是亲人,如今却陌生得紧,我们对她也一无所知。我与舅舅都不大敢太亲近她,现叫她嫂子陪着她,我来请教三郎些妹妹以前的事儿。”
陈萌是个白净文弱的公子,模样不说顶俊也是平头正脸的,配上一身锦袍骑上高头大马,很有一些斯文贵气。祝缨却知道他不是个省油的灯,说“我们与大姐在一起过活的日子也不长,知道得也不多,您只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说。”
两人一边赶路一边说话,祝缨赶车的手渐渐稳了,对陈萌说了些花姐的事。都是心地不错,也识字,于妙妙也教她算账之类。陈萌是一箭双雕,打听表妹、考查祝缨。
祝家和郑熹都以为这婚姻是默认作废了的,哪知沈瑛见过祝缨之后将主意略改了一改,从打算离婚变成了“待考查”。那边郑熹连新户籍都办好了、旧户籍都销户了,这边沈瑛从黄先生手里又拿过了于妙妙与张仙姑签的那张契书。双方都认为自己的打算稳了。
陈萌是个有心机的人,与祝缨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猛然间醒过味儿来“我竟与这货郎小子说了这许久的话没觉得厌烦么?”细细想来,这小子竟不是个粗暴无趣的人!还是舅舅眼力强,这小子礼仪上头或许粗疏,人却未必可恶。
那一边黄先生也不能一路跟着上京城,他要回府城了,跑到队尾,又与他们打了个招呼道别。陈萌与黄先生一边拱手,一边说“这些年承蒙照看,什么时候上京可要来寻我。无用的话就不多说了,得空捎封书信来叙旧。”
黄先生道“大郎哪里话?大郎此去,海阔天空,前途无限!”又对祝缨道“保重。”
祝缨也与黄先生道别。陈萌心中感慨,对祝缨道“我去看看妹妹,万一有事儿,少且不得劳烦三郎。”
祝缨道“大姐以前照顾过我,有什么事大公子只管开口。”
陈萌纵马赶上沈瑛,如此这般一说,沈瑛道“不要惊动他,再看他几天。我记得是他先说这婚约他不留恋的,怕也对我们有什么误会,以为我们必是嫌贫爱富的,又畏惧我们权势,他又要自保。真是个伶俐人儿。哪怕最后婚事不做数了,也不必就结仇或是不相往来,有机会时也可栽培一二。”
沈家离京近二十年才回来,京城早就物是人非了,想重新崛起,人才是必须的。祝缨聪明,但是出身实在不好,他想先吊着,这一路看一看。将祝缨与花姐路上先隔开,路上相中了,到了京城,外甥女、外甥女婿一起带走,郑熹也不能抢人家的女婿。相不中,随郑熹安排,沈瑛也会再给祝缨封个大红包,结个善缘。
陈萌道“那郑大人那里……”
沈瑛轻笑一声“先别提,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是。”
陈萌又去看了花姐,花姐才哭了一场,已收了泪,沉默地坐在车里打络子。陈萌道“前面不远就是驿站,我们该休息了。妹妹也别忙了,以后这些事儿不必自己做。”
花姐道“手上做点儿东西,心里安稳些。我身无长物,身体发肤都是父母所赐,做些针线女红,好歹是心意。”
陈萌对表妹渐有怜惜之意,道“那是心意,不讲活计多少。”
“哎。”
陈大娘子问道“你不陪舅舅么?”
“舅舅说,我年轻,叫我跟妹妹说话呢。”
“呸!你还年轻了?”
夫妻俩斗了几句嘴,花姐安静地打着络子,陈大娘子道“妹妹打的这个花样,府里都少见呢。”
花姐道“也有的。嫂嫂喜欢,我再给嫂嫂打一根。”
“好,我那儿还有一盒旁的样式的,拿来妹妹挑,看中哪一根,我与你换。”
“好。”
陈萌想了一下,没找着与花姐聊祝缨的话头,驿站又到了,只好先用饭休整。他与沈瑛、郑熹一处用饭,还在想着祝缨,找了一回才想起来——祝缨又不是他妹夫,没资格一处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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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与陆超、甘泽等人在一处吃饭,她本来想一家三口随便对付一点就在车边儿吃了。三个村里受白眼、外出跑江湖的神棍,饭食好赖都是寻常,有得吃就算不错了。
陆超却让驿卒拿些酒食送到车上,说“三郎,这些给叔、婶儿吃,你来,咱们一处吃。婶儿,都是以后要共事的,我带三郎认认人。”
张仙姑就觉得陆超说得对,对祝缨道“老三,你去吧,还要赶车,别喝酒,以后要干正事的,端正些,别勾肩搭背的。快去吧,这儿有我呢。”
仆人、差役等各有自己的小圈子,祝缨与陆超、甘泽等人到了一桌,这一桌七、八个人,算上她,九九归一了!
祝缨笑笑,陆超给她介绍了一圈,除了他和甘泽,旁人也都是郑熹的随从,成份干净,没有沈瑛那边的人。又将她介绍给同伴“这是咱们大人新招来的三郎,以后都是自己人啦。”
互相认识了,祝缨在个边角坐下,陆超道“来,坐儿这儿,咱们一道吃。”
祝缨吃饭不挑食、吃得也快,长个儿的时候食量也不小,比起成年男子只略差一点,陆超等人看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出门在外的人,吃得都不慢,一会儿就有七成饱了,驿卒又上了两大盘菜,再端了一盆饭出来,这些人吃饭的速度才慢了下来,有心情说话了。
陆超道“吃得还行吗?”
祝缨道“很好。”
“还想吃什么?”
“这就很好了。”
几句下来,陆超道“你的话比以前少了很多了。”
祝缨无奈地道“有事儿的时候话多,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少说两句,攒着。”
“噗——”一个年轻的仆人口中的饭喷了出来,扑了一桌子,含着半口饭说“话还能攒?”
祝缨眼疾手快捧着碗又将桌上离自己最近的一盘比较满的菜端了起来,险险没被他喷到。等他喷完饭,又从容将菜盆放下,接着吃。
肇事者被同伴拽离桌子捶了一顿。
陆超道“话还攒?还是懒得应付咱们?”
祝缨道“二哥,你都说‘应付’了,真要我应付?”
陆超道“瞧瞧他,我还好心带他来呢,他跟我说话就这样。”
“他跟谁说话都这样。”金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可是这些仆人心中的榜样,仆人出身,虽然是因为运气,但也是自己努力,都做上官了!老婆、房子、儿子都有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金良往祝缨头上敲了一下“以后都是自己人,他们没坏心,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告诉他们,我叫他们赔礼,不许暗中坑他们!”
祝缨道“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坑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