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六，夜幕初垂。</p>
寒风凛冽，吹拂着李莫愁的衣袂，她又一次踏入了那间幽静的厢房。</p>
这几日来，每当她现身，颜婳总要劝她归附蒙古，李莫愁总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说自己与无痕之间有着血海深仇。</p>
此番再次踏入厢房，颜婳早已料定她的到来，笑道：“我就知你会再来。”</p>
李莫愁眉梢微扬，问道：“何以见得？”</p>
颜婳道：“南朝君昏臣佞，而我大蒙古国君明臣贤，铁骑所向披靡。你夫君或许妄图成为汉人之英雄，但你……据我所知，你绝非舍生取义之人。”</p>
李莫愁闻言轻轻一笑，忽然拔剑出鞘，在颜婳脚踝处轻轻一点，只听“哐当”两声，那沉重的脚铐应声而落。</p>
颜婳见她手中宝剑锋利异常，削铁如泥，不由微微一怔，道：“你这是要放我走？”</p>
李莫愁淡然道：“有何不可？”</p>
说着，收剑入鞘，一把抓住颜婳的胳膊，身形微晃，已然出了厢房。轻轻一送，将颜婳送上了屋顶，自己则纵身一跃，紧跟而上，笑道：“走吧。”</p>
随即再度抓住颜婳的胳膊，在屋顶之上飞速穿梭，几个起落之间，便从北城墙跃下。</p>
一路疾驰数里，才将颜婳放下。</p>
颜婳心中疑惑不解，问道：“既然放我离去，能否赐下解药？”</p>
李莫愁笑道：“无痕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十多年前他便开始算计于我。你若能将他引出，待我手刃此人之后，自然会给你解药。”</p>
颜婳道：“你就不怕我进了蒙古军营，从此一去不返？”</p>
“无妨。”李莫愁道，“快去吧。”</p>
说着，伸手一推，将颜婳送出数丈之外，然后施展轻功紧随其后。</p>
颜婳也施展轻功，向北疾驰，尽管她全力奔行，但李莫愁始终如影随形，难以摆脱。</p>
沿途之上，冷风呼啸。</p>
颜婳只觉头顶发凉，她思绪万千，实在捉摸不透李莫愁此举究竟有何深意。</p>
只一个多时辰，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隐约看到那些为了围城而修建的土墙和营帐。</p>
两人悄然逼近蒙军营地。</p>
李莫愁停下脚步，笑道：“去吧，我在此地等候无痕那卑劣之徒，莫要让本座失望。”</p>
颜婳没与她多说，直奔那土城，表明身份，步入军营，沿着蜿蜒的土墙疾行二十余里，直至庐州东门之外的中军驻地。</p>
她径直向中军大帐而去，行至帐边，询问一位慧字辈的番僧，得知无痕所在之处。</p>
颜婳请这位番僧相助，借来一顶毡帽遮掩自己的光头，随即前往无痕所在之帐。</p>
得无痕允准，颜婳方踏入帐内，只见帐中灯火未熄，无痕正闭目养神，似在修炼绝学。</p>
颜婳趋步上前，躬身施礼，“雷寂大师，您内伤可有所好转？”</p>
无痕淡然一笑：“尚需时日修养。”继而问道：“你此番前来，有何紧要之事？”</p>
颜婳心中寻思：“倘若直言被易逐云捉拿数日，又被李莫愁释放归来，恐怕大师会将我视作叛逆。”遂挺直身躯，答道：“据探报，庐江一带已有五六千民兵集结，正在加紧操练。”</p>
无痕闻言，淡淡道：“此事我已知晓，不过是乌合之众，即便前来，也是送死。”</p>
颜婳接言道：“率领民兵的，正是李莫愁与易逐云。”</p>
无痕眉头微蹙，“此事我也有所耳闻。”</p>
颜婳又道：“易逐云曾装傻蒙混过关，随国师南下……”接着，她讲述了易逐云在临安遭围剿，而后脱险归返庐江的经历，但依旧不提自己被擒及中毒之事。</p>
无痕默思片刻，缓缓道：“师兄竟未能将他截获，此子武功高强，委实令人胆寒。”</p>
稍作停顿，他又道：“也许可以尝试招降李莫愁。倘若此二人肯降，攻取庐州并非全无可能。”</p>
至此，颜婳方才开口，“大师，在来军营途中，我被李莫愁所擒，她在我身上施下了‘七日丧命散’，并剃去我满头青丝。她说您与她之间有深仇大恨，非要我将您诱出，才肯赐予解药。”</p>
说罢，颜婳摘下毡帽，露出光洁的头顶，旋即又将毡帽戴上。</p>
无痕冷笑一声，心道：“这女魔头当真以为我愚笨不堪，如今我伤势未愈，功力未复，怎会轻率外出送死？”口中只道：“不必理会她，若她胆敢闯入，便是自寻死路。”</p>
言毕，缓缓起身，伸出手指轻轻搭在颜婳的腕脉之上，凝神运功探查其体内状况。</p>
无痕发现颜婳确已中毒，但这毒力虽烈，并非无药可解，料想尚能支撑数日。</p>
颜婳心中忐忑，毕竟已中毒两日，但口中说的却是‘七日丧命散’。</p>
无痕并未起疑，沉吟道：“此毒可用雪莲、板蓝根、白茅根为主药，辅以金银花、连翘，一日两次，连续服用两日，便可化解。只是这雪莲甚是罕见，军中并无此物。”</p>
颜婳听罢，心中稍安，道：“多谢大师告知解药之法。”</p>
无痕点了点头，道：“不必言谢，你再等上三日，待我功力恢复些许，自可助你驱除余毒。或者，让智海与其他师侄结成阵势，为你化解此毒。”</p>
颜婳闻言，心中感激，道：“我不急的，大师还是先安心养伤为要。”</p>
无痕又问：“和谈之事进展如何？”</p>
颜婳心头一震，心想这几日光景匆匆，亦未曾留意。只道：“我离临安之际，双方仍在议和。我们欲得淮安军，那南朝皇帝似有意允诺，然南朝宰相郑清之极力反对，据说皇后亦曾劝阻。最终仅同意和亲与纳贡。”</p>
无痕轻笑道：“这南朝皇帝行事倒出乎我意料之外，然而结果却在意料之中。此次用兵，久围坚城，耗资巨大，那点贡赋恐怕如杯水车薪。”</p>
颜婳点了点头，随即告辞退下，寻到一处文官所居的营帐，将其中数人遣至番僧居所，独自在帐中和衣而卧。</p>
她并未入眠，心中思虑万千：“如何方能让李莫愁归顺？若无雷寂大师，李莫愁或许会投诚。”</p>
反复思索，发现诸多难题交织，却又不解李莫愁为何放她离去。不知不觉间，思绪纷乱，终于朦胧入梦。</p>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鼓声隆隆，颜婳猛然惊醒，心道：“这不是攻城的鼓声，而是紧急召集将士的鼓声，看来是要召开军事会议。”</p>
急忙起身，步出营帐，只见营中士卒穿梭忙碌，一片繁忙景象。行至中军大帐前，见两侧卫士持戈肃立，威风凛凛。</p>
无痕亦带领八位番僧前来，颜婳随之步入帅帐。</p>
帐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虎皮宝座，主帅察罕帖木儿端坐其上，只见他面色蜡黄，约莫五十来岁，胡须浓密，双眼精光闪烁，神采奕奕。</p>
帐前两侧，众人整齐排列，面容严肃，静候主帅发令。</p>
左侧，一列武将肃穆而立。</p>
为首的正是勇猛无匹的万户张柔，年近半百，身披重甲，手按刀柄，英气逼人。</p>
二十年前，张柔曾任金国中都留守兼大兴知府，在狼牙山与蒙古军激战，兵败被俘后归附，出任行军千户、保州等处都元帅。</p>
六年前，在灭金之战中屡建奇功，晋升万户，成为独当一面的汉军首领。</p>
端得是个大汉奸！</p>
其时，民族观念并没有深入人心，但助野人作孽，残杀汉族百姓，骂他一万句也不为过！</p>
在其后列，乃是庐州之战中降蒙的宋军将领陈远，此人专司水军，因蒙军水师薄弱而备受倚重。</p>
在他身后，则是一众千户将领，个个身经百战，骁勇善战。</p>
右侧，聚集了一群文士与僧侣。</p>
最前方，雷寂大师与颜婳并肩而立，身后排列着众多文士及八位智字辈的密宗番僧，其中智海大师年岁已高，慈眉善目，颇有得道高僧之风范。</p>
察罕目光扫过众人，神色凝重，开口问道：“为何如此多的千户将领迟迟未至？”</p>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作答。</p>
张柔微微侧头，旋即抱拳道：“末将教子无方，请将军责罚。”</p>
察罕摆手道：“无妨，非你之过。待会儿那些迟到的，每人领一百军棍，让他们知道军纪不可违。”</p>
无痕眉头微蹙，心道：“我军纪律向来严明，怎会有如此多千户将领迟到？难道与李莫愁有关？她如何能在一夜之间做到此事，且不留丝毫痕迹？即便是她轻功盖世，也难以办到！”</p>
察罕目光转向一名文官，沉声道：“马文明，昨日那五百七十三名腹痛难忍的士兵，如今情况如何？”</p>
马文明出列，拱手回禀：“已送往军医处诊治，今日尚未探视。”</p>
察罕点点头，朗声宣布：“今日攻打北城墙，令迟到的千户将领率部先攻，军棍之事晚间再行处置。”</p>
众人纷纷称颂，“将军英明！”</p>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一声急促的“急报”之声。一名传令兵疾步入帐，单膝跪地。</p>
察罕道：“说。”</p>
那传令兵拱手禀告：“禀报将军，昨日那五百多名腹痛士兵，竟尽数身亡。他们并非普通病症，而是中毒身亡，死状惨烈，口吐白沫，唇色发紫，眼眶泛青。”</p>
察罕脸色阴沉，厉声道：“马文明，速速派人彻查此事，查明真相！”</p>
马文明再次出列，躬身应道：“遵命。”</p>
随即随那传令兵一同出帐，前往调查。</p>
无痕缓步出列，说道：“将军，此事或是南边武林人士所为。最有可能的，便是那李莫愁。在下以为……”</p>
话音未落，只听得帐外又传来一声传令兵的“急报！”之声，一名传令兵急匆匆地闯入大帐，单膝跪地，尚未开口，察罕便道：“雷寂大师！你继续讲！”</p>
无痕续道：“在下以为，或许可以尝试招降李莫愁。在庐江率领民兵的，正是李莫愁与易逐云，二人情谊深厚，而那易逐云在临安杀了众多南朝禁军及皇城司干员，又火烧皇城司……”</p>
话未说完，帐外又有传令兵急报，再次闯入跪倒在地。</p>
察罕仍旧示意无痕继续。</p>
无痕续道：“那易逐云火烧皇城司，又炸毁了都作院，已然犯下诛九族之重罪！在南朝，他们已无容身之地，不出数日，南朝便会遍地张贴通缉令，纵使他们武功高强，但他们的亲人却将无处藏身。”</p>
察罕闻言，点了点头，道：“大师，此事就交由你去办！”</p>
无痕领命：“遵命！”遂退回队列之中。</p>
察罕正欲询问两个传令兵急报详情，又听得帐外传令兵大声呼叫“急报”，随即进来跪倒。</p>
众人面面相觑，均想：“究竟发生了何事？”</p>
察罕道：“一个个地说清楚！”</p>
最先进来的传令兵禀报道：“哈丹、塔塔尔、乌鲁克、阿勒坦四位千户的营地中的马匹，共死了七百六十九匹，还有一千三百五十六匹拉肚子，多数已是奄奄一息，显然是被人下了毒。马倌也全都被杀害，脖子皆被扭断。”</p>
无痕与颜婳心中了然，均想：“定是李莫愁所为，此魔头心思歹毒，手段毒辣！”</p>
其余众人也是大惊失色，纷纷咬牙切齿！他们心中明白，这些千户之所以迟迟未至，皆因这等惨事。</p>
在蒙古铁骑之中，马匹乃是宝贝，一匹良驹的价值远胜七八名步兵！</p>
察罕脸上也不复往日的平静，这一千多匹“亲爹”尚未踏上战场，便遭此横祸，心中怎能不痛心疾首！目光转向下一个传令兵，咬牙切齿道：“你所报又是何事？”</p>
那传令兵禀报道：“乌鲁克、图拉图克……”</p>
察罕打断道：“直接告诉我数目！”</p>
那传令兵声音颤抖，“死了八百二十五匹，还有七百六十九匹奄奄一息。”</p>
察罕再也无法忍耐，大喝道：“是何人所为，我要将他碎尸万段！”</p>
他猛地拍案而起，指向第三个传令兵：“你讲，告诉我数目，总共多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