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了眯眼:“有意思...”
……
天上的薄云轻轻掩住了月亮,就像出浴的美人,将一袭轻纱遮在了身上,虽然少了几分直视的性感,朦胧中却更增添了些诱人的味道。
崖边的巨石被阴影覆盖,一个身影负手站在那里,已经等了很久。
李景隆会不会来,其实不需要多想就能得出答案,一个人快要溺水的时候,会下意识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任何东西,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没有人愿意断在自己的手上。
果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走到了顾怀身边,一同望向了崖下的林海:“不怕本国公翻脸?”
“我可不是燕王殿下,”顾怀笑了笑,“曹国公应该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李景隆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难看:“你...是那酒楼的掌柜?魏老三是你的人?”
顾怀没有开口,但显然是默认了。
很多事情只要起一个头,其他的就可以抽丝剥茧一路明了下去,连自己的身边都有燕王的人,那德州的布防泄露、大同的进退维谷、白沟河折断的帅旗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李景隆脸色变换,在月光下定定站了半晌,才带着似哭似笑的表情开口:“你让我输得很惨。”
“国公是有些惨,但比起那些在一场场战事里牺牲的士卒,比起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还能琢磨回金陵怎么保下自己的命,已经很幸运了。”
顾怀语气很淡:“败者的话...从来不用细听,所以呢?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样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李景隆,就算他知道自己是个失败者,也只觉得是输给了燕王而不是眼前这个年轻的青衫书生,但当他对上顾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神时,所有的怒火都慢慢消散。
“你说的是真的?追责之下,我不仅能保住命,甚至还能保住爵位?”
顾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在信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来逗你玩?”
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说。”
“虽然我觉得国公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不用我过多提醒,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问问,”夜风吹动了顾怀的青衫,“国公...应该没有打事成之后就翻脸不认人的主意?”
李景隆的脸色滞了滞,他确实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想来听听顾怀会说什么,保住性命和爵位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但若是要让他倒向燕王,未免也太过于异想天开,要知道他只是被召还回京,讨逆大将军的军职还没被下!这世上哪儿有平叛主帅平到一半投了叛逆对象的道理?
看到他的神情,顾怀叹道:“想想看眼下的局面...曹国公,国公爷,前前后后八十万大军一败涂地,不知道多少将士恨不得把你生撕活剥,朝廷里那些官员落井下石的德性,大概不用我多说?之前保了你一手的黄子澄齐泰这次没有伸出援手,他们就只会把你丢进井里然后用石头填死,你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了,为什么还能考虑那些东西?”
他有些疑惑:“难道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你并不是一个打仗的废物,官场上的聪明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还没长大的孩子?”
大明爵位,除了九五至尊的皇帝,下面就是王爵和国公爵,李景隆高高在上久了,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不知来路不知名姓的书生站在自己面前说这种奚落到了极点的话,这些话并不恶毒,但却让李景隆最后的那一点自尊心彻底碎裂,但也确实让他第一次在逃避之外体会到了眼下的处境。
是的,绝境。
没有人会拉他一把了,朝廷需要人出来背锅堵住天下人的嘴,那些死去的将士和没死的伤残士卒需要一个人来宣泄愤怒,他李景隆会回到金陵然后去死,彻彻底底成为反面教材,把他爹李文忠的脸丢得一干二净,不管之后的仗怎么打,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拉出来鞭尸,成为和赵括不相上下的废物典型。
--这么一想当初齐泰还真是慧眼如炬。
李景隆的脸渐渐扭曲,之前还能欺骗自己,乐观下去,但这一刻是怎么都乐观不起来了,他感觉腿有些软,很想就这么坐下去或者跪下去--但他最后还是挺住了,任由胸膛里那颗心不断地往下沉,沉到整个胸腔都空荡荡地一片,问出了那个让他喉头发紧的问题:“燕王想我做什么?”
看到这个人终于认清了现实,一袭青衫的顾怀很明显愉悦了起来,天上的薄云离开月亮,月光再次洒满大地,他拍了拍李景隆的肩膀,微笑着凑近了他的耳朵:
“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