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容不知道该怎么平复心情。</p>
始终浓雾环绕的前方终于破开了一线光亮, 他愿意相信何大勇说的是真的，素禾生物就是他父母事件中的主谋。</p>
他必须相信那是真的，他需要希望。</p>
高二上学期的某个周末, 他第一次听到律因絮这个名字。</p>
那天正好是顾浓的生日, 黎容放学后特意绕到购物广场, 给顾浓买了一本现代艺术画作集。</p>
这本书最近刚引进，销量很好, 被很多艺术家推荐过, 他已经盯了好久，确保是顾浓喜欢的。</p>
走到商场一楼, 黎容还发现旁边小店铺有卖棉花糖。</p>
他想他妈妈到底也是女孩子, 除了艺术爱好, 大概也会喜欢这种简单但甜丝丝的礼物。</p>
他这样的长相, 举着卡通米老鼠棉花糖走在路上，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p>
黎容那时候清冷寡言, 被这么注视还会感觉强烈不适。</p>
他想，要是回到家父母却出门过生日了, 他这一路就白承受了。</p>
幸好没有。</p>
他推开家门，就看到父母在拥抱。</p>
他们很兴奋，是超出庆祝生日的那种兴奋, 黎容站在门口轻笑, 扭开了目光，不打扰父母表达对彼此的情感。</p>
他听见顾浓温柔的对黎清立说：“律因絮就是最好的礼物，不光是我的，还是所有患病的孩子们的。”</p>
黎清立亲亲顾浓的脸颊，眼神里充满满足，他一边捋着她的长发一边轻喃：“希望早日把这个礼物送给那些还在受苦的家庭, 希望他们可以和我们家一样幸福。”</p>
顾浓目光坚定，甜笑起来：“会很快的，y superhero。”</p>
那时候黎容对父母的工作，专业并不十分感兴趣。</p>
黎清立和顾浓也很尊重他，从不给他额外增加学习的负担，他们始终认为在合适的年龄做合适的事才是最幸福的。</p>
所以听到律因絮，他只觉得，哦，大概是父母工作上的小成果，和他拿了年级第一，市三好学生没有什么区别。</p>
但他还是觉得很美好。</p>
客厅点着亮黄色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烤鸡的香气，微波炉加热结束“叮”声响起，电视里播放着国际新闻，时钟在缓慢但有条不紊的爬行，他的父母在拥抱，而他举着幼稚可爱的棉花糖，站在门口，身上的寒气逐渐被室内的温度驱散。</p>
棉花糖悄无声息的融化，他周围酝酿着香甜的气息。</p>
这样的场景，曾经深刻的印在他的脑海里，却连触碰都不敢触碰。</p>
然后到了新年。</p>
他第二次听说律因絮，是在黎清立的书房。</p>
黎清立在跟人商讨一期试验的地点，表情十分严肃：“一定要是信得过的医院，志愿者挑选必须严格，这才是一期实验，是有失败的可能的，受试者都是小朋友，目前绝对不能有任何其他基础病，因为后续我们还要研究，律因絮是否会对其他基础病产生影响。”</p>
“我理解大众对我的期待和信赖，但是一期实验还是暂定二百人，不是我们不愿意给更多人治疗用药，过几天我会接受采访，解释一下这个事情，等药物通过审批上市，定价绝对会让大家满意的。”</p>
“不要急，不要急，我希望所有的孩子们都能摆脱痛苦，我理解大家的心情。”</p>
黎容在书房外举着水杯喝水，等黎清立挂断电话，他随口问了一句：“这么快已经一期试验啦？”</p>
黎清立刚跟人解释完正口干舌燥，直接接过黎容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感叹道：“是啊，但我希望更快一点，新药早一天出来，就能多救很多很多人。”</p>
黎容觉得他爸就是个大圣人，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充沛的慈悲心。</p>
黎容还记得自己上小学，老师留作业写《我的父母》，大多数同学写的是和父母相处的小事，抒发父母对自己的爱和自己对父母的感激，都得了很高的分。</p>
他记得他写了很多黎清立顾浓济世救人的抱负，结果被老师点评要注意观察生活，落脚在实事小事上，不能假大空。</p>
“好好好，大圣人，希望你如愿以偿。”黎容敷衍着，接过黎清立喝干净的水杯。</p>
黎清立笑着轻戳了下他的额头，温声道：“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站在我这个位置，就能理解我身上的责任了。”</p>
黎容绷着脸，一本正经的摇头：“我不想取代你。”</p>
他认为他也取代不了他父母。</p>
那种对科学的热忱，对生命的热爱，哪怕他能强烈的感受到这种力量和温暖，他也抵达不到这个高度。</p>
他认真思考过，或许正正得负，偏偏他长成了个有些冷漠的人。</p>
而且，那时他以为，父母会永远在，永远站在这个高度，做着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p>
他从没想过有天崩地裂的那天，也从没想过，他真的走上了那条路。</p>
再然后，律因絮选择了嘉佳中心医院，正式进入一期试验，灾难也随之而来。</p>
一期实验的进程中，受试者的反馈并不好。</p>
那段时间黎清立和顾浓都焦头烂额，忙着分析各种实验数据，几乎整夜整夜的泡在办公室里，黎容每天回家都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客厅。</p>
直到有一天，出现了第一例死亡病例。</p>
仿佛打开了某个潘多拉魔盒，紧接着出现了第二例，第三例……最后整整死亡了二十人。</p>
二百个受试者，死亡了二十人，还都是儿童，虽然原则上新药失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伦理上人们还是无法接受天真可爱的，实时被媒体大众关注的孩子走向死亡。</p>
舆论在某个时刻豁然缺口，巨大的怨愤铺天盖地的朝他父母涌过来。</p>
那天仍然是个好天气，晴朗，无风，阳光明媚温柔，云朵洁白缱绻，和往日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又有很大不同。</p>
整个世界好像都颠倒了。</p>
昔日的尊敬，赞美，信赖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咒骂，侮辱，仇恨，仿佛他父母是不可饶恕的罪人，欺骗了所有人的感情。</p>
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和浓安医疗器械公司合作的企业纷纷选择撇清关系，所有的坏消息如潮水一般涌过来，资金链断裂，巨额赔偿，漫天的指责，无数新闻媒体的口诛笔伐。</p>
紧接着就是谣言，备受尊崇的科学家人设崩塌是所有人都爱看的戏码，好像黎清立和顾浓必须如此恶劣，才会做出律因絮那样害人的药来。</p>
所以哪怕谣言夸张又离谱，也有很多人相信了。</p>
再然后，他父母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世了，在毫无根据的骂名和大快人心的喧嚣中，归于尘土。</p>
这一切快的猝不及防，仿佛闭上眼，还能清楚的想起那个温馨的生日和书房里短暂的对话。</p>
十七岁的黎容还无法理解这样的世界。</p>
他父母明明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不懂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p>
没有人能回答他为什么，上天选择受害者并不在乎他曾经做过什么，每一个灾难的降临都是随机的，人只能自救。</p>
早日积蓄起自救的勇气和力量，就能早日看到一线光明。</p>
怀揣着对光明的信念，才能勇敢的活下去，可勇敢真的是很难很难的事情，这一路白骨垒垒，呜咽不绝。</p>
他只能闭上眼，将风化的白骨，绝望的呜咽甩在身后，他必须坚信，他追求的不是虚妄和骗局。</p>
幸好，幸好。</p>
他等来了这一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