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孔花妩轻声道,“我从小到大,听了他好多的事。我淘气爱闹,每次哭的时候,奶娘就说别哭了,我给你讲你佑哥哥的事吧。我就立刻不哭了,讲那个,比讲黑山怪都管用。”</p>
孔云程笑起来:“对对,你小时候,还是他的跟屁虫呢。”</p>
夏日的夜晚来得迟,院子里洒了水,蒸腾起土腥味,像是记忆里的味道。</p>
孔花妩慢慢道:“所以我知道他那时要到咱们家去,路上好心人送的马车坏了,车夫跑了,他就一个人走过去。他不乞讨,也不捡别人扔的东西,靠打零工、当掉随身衣饰活下去。从洛阳到幽州,他走了大半年。第一场雪时,他到了咱们府门口,在外面用雪花擦干净头脸,绑好头发,才抬手敲门。奶娘说,他穿着夏天的单衣,手脚都冻烂了。膝盖上厚厚的血痂,不知道磕碰过多少次。”</p>
听着这些话,孔云程也不由得动容。</p>
“那时候他是挺惨的,但祖父对他很好,咱们府里藏着他,等于藏着一道天雷。他也算没有白吃苦,来对了地方。”</p>
孔云程一面说话,一面跷起二郎腿,双臂支撑身体,悠闲自在地看了看天空。</p>
孔花妩却摇头道:“祖父对他好,但是他从来都没有笑过啊。他闷闷的,没日没夜地读书练剑,连上元佳节都不出门。所以我也不出门,我留在家里陪他。”</p>
“这事儿我记得!”孔云程笑起来,“你逼着他挂灯笼,他把灯笼丢到水里去了。”</p>
孔花妩苦涩地支起手臂,托着头,叹息道:“我只是想让他开心而已。”</p>
“妹子,”孔云程看着红彤彤的晚霞,认真道,“开心二字,对他来说太过奢侈了。他那样的处境,如何开心?你这是强人所难了。”</p>
孔花妩低下头,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p>
孔云程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妹妹哭了,顿时慌乱起来。</p>
“怎么了?聊着聊着怎么就哭了?是昨日在东宫有什么不开心吗?太子殿下只不过早离席了一会儿,寻郡主去了。留下来作陪的江流小哥儿,不是也很有趣嘛。还给你表演吞剑术呢。”</p>
“不是。”孔花妩摇摇头,“昨日在东宫,有人让我滚开。我往哪里滚?这是我心心念念想来的地方。我想看看佑哥哥长大的地方,在院子里转一转,有错吗?她让我滚开,还从我身上跨过去!”</p>
让她哭泣的当然不是有人叫她滚开,可孔花妩也不好说出自己的心事。</p>
“是吗?”孔云程站起身,“是谁?”</p>
孔花妩摇头说不认得。</p>
“芙蓉!”孔云程喊道,“你最有心,你说是谁?”</p>
芙蓉此时正蜷缩身子,竭力让孔花妩靠得舒服,闻言道:“奴婢问过了,是丞相府的小姐成深秀。听老太爷说,咱们府跟成府是故交,这件事就算了吧。”</p>
“那可不能算了,”孔云程道,“既然是故交,当然要上门拜访。妹子你等着,哥哥一定要让那成深秀三跪九叩,给你道歉。”</p>
虽然在妹妹面前夸下了海口,但当孔云程来到成府,心中还是有些畏惧。</p>
对方是国之重臣三公之一,高居丞相之位。</p>
而他呢,幽州府果毅都尉,还是幽州府刺史看在祖父的面子上,白给他的小官。</p>
孔云程送上拜帖,又准备了许多礼物。</p>
好在成坚听说孔醉的孙子来访,很快送走宾客,专门来见孔云程。</p>
孔云程送上礼物,又假借祖父的嘱托,同成坚寒暄良久。</p>
说来说去,就是不好意思扯到成深秀身上。</p>
对方名门闺秀,寻常人甚至不可能知道人家的名字。自己脱口而出,等同冒犯。</p>
憋了很久,孔云程才支支吾吾道:“听说二小姐嫁到大梁去了,小侄不在京都,未能送上贺礼,实在失礼。”</p>
成坚端坐在八角椅上,满面春风道:“那时情势紧张,我未能送信到幽州去,怎么能责怪贤侄呢。”</p>
孔云程这才放松了些。</p>
“不知大小姐……”</p>
他说到此处,忽然觉得无法开口。</p>
不知大小姐嫁没嫁?显然不妥。像是在嘲讽人家比妹妹嫁得晚。</p>
不知大小姐闺名?不妥不妥,这么问太过孟浪,丢人现眼。</p>
不知大小姐昨日为何让我妹子滚,还从我妹妹身上跨过去?</p>
算了吧,丞相人这么好,没必要得罪。</p>
要不就算了。</p>
孔云程这么想着,这句话也就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像是舌头和牙齿打架,说不下去了。</p>
哪知成坚倒开口了。</p>
“贤侄见过小女了?”他和颜悦色地笑笑,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的往事,缓缓道,“说起来你父亲在时,还曾同我说过,要给你们定下亲事呢……”</p>
定下亲事?</p>
孔云程呆呆地坐着,忽然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p>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