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竹桃的毒液让沈连翘几乎站立不稳，她在片刻的晕眩中，努力整理思绪，劝说韩凉。</p>
“当年作恶的人均已伏法，楚王已死，杨桐陌恐怕也死在邙山了。这样还不够吗？”</p>
“不够！”韩凉的声音拔高几分，“怎么能够？当年我藏在宜阳驿站外，亲眼看到他们射入火箭，又进去绞杀。你见过用弓箭杀人吗？长弓套着脖子扭上几圈，窒息而死的人被割烂脖子只剩下骨头，血流满地。”</p>
沈连翘盯着韩凉的眼睛，询问道：“所以呢？所以就要做出比楚王更残忍的事吗？当年的良氏无辜，如今城中的百姓，岂不同样无辜？刘琅当年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他的父母兄弟同样死在宜阳驿站。你报仇，能这样报吗？”</p>
韩凉罩在火盆上的手微微颤抖，有一瞬间，他犹豫了一下。</p>
“是啊，能这样报吗？”他的手靠近火焰，在肉体难以忍受的疼痛中颤动着收回，又忽然笑了，“可是你不会以为，所有的良氏族人，都听你的话吧？”</p>
“不是听话，”沈连翘道，“是有良知。”</p>
韩凉摇了摇头。</p>
“你不知道我替楚王杀了多少人。好人，坏人，忠臣，奸佞，老人，孩子，当你手上沾染足够多的血，良知是什么，早就忘了。比如今日，你可知道有一根引线通往大梁使馆吗？使馆旁边住着大周显贵，更有几处皇族宅邸。烧起来，就都完蛋。”</p>
沈连翘抬手抚了抚胸口。</p>
心脏在那里混乱地跳动，快速而不规整，连带着她的呼吸都乱起来。</p>
“你不要这样，”沈连翘用尽力气开口，“你见过芙蓉，她就是你的堂妹。我们死去的父母已经不能复生，你从这里出去，叫她一声妹妹，帮她择婿出嫁，再得到一个家。”</p>
韩凉看着她温柔地笑。</p>
因为这个笑容，他俊朗几分，也松弛了些。</p>
或许这是他十多年来，最放松戒备的时刻。</p>
“族长大人，”他柔声道，“请你离开。”</p>
韩凉的手在炭火上扬起，手里握着的引线抖动着，沈连翘才发现那些引线有好几根，或许是通往不同的地方。</p>
她在恐惧和惊慌中最后劝道：“皇帝不会来了！你烧了也没用！”</p>
“你不知道，”韩凉道，“那些土堆在铜驼街那么久，就是为了让你发现。透露给良锦惜的只言片语，也是为了让你想到我。听说族长大人你失去记忆了，就算你想不起来，也会有人告诉你。只要你来了，他就会来。你听——”</p>
伴随着这句话，门外传来轻捷的脚步声。门被撞开窗被砸破，孔佑和江流带着卫尉军冲进来，数十把弓弩对准韩凉。</p>
“漏网之鱼。”江流道。</p>
韩凉笑笑，对孔佑道：“陛下，宜阳驿站的亡魂，等着你。”</p>
他的手在火盆上方松开，引线尽数掉落下去。沈连翘不顾疼痛伸手，想要抓住引线。可纵使她有火中取栗的勇气，那引线烧得也又急又快。她又去拽地上的，可韩凉上前，挡住了她。</p>
他的手中露出匕首，向沈连翘挥来。</p>
“翘翘——”身后有一只手抓住了沈连翘的衣襟，把她向外扯去。与此同时，数把弓弩齐发，弩箭准确无误地没入韩凉的身体，把他击倒。</p>
鲜血在韩凉黑色的衣服上散开，他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沈连翘，含笑说话。</p>
“夫人怀你时，我还给你唱过……歌。”</p>
“快走！走！”沈连翘牵住孔佑的手向外，可刚走一步，便昏厥过去。</p>
“出去！”孔佑大声喊道，他拦腰抱起沈连翘，同卫尉军一起向屋外躲去。</p>
“轰——”</p>
爆炸声从脚底传来，整个院落塌下去。碎石飞溅烈火熊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击在孔佑后背上，他向前踉跄几步，喉中腥热，吐出一口血。</p>
“陛下！”醒来的沈连翘睁开眼，“丢下我，丢下我，快走。”</p>
孔佑紧咬牙关再次起身，笑道：“你说的什么傻话。”</p>
说的什么傻话。</p>
十八年前的宜阳县，他已经丢下过她一次，换来的是十多年的悔恨和寻找。</p>
这一次，再不会丢了。</p>
第二次爆炸声响起，沈连翘只觉得眼前刺目的白，便什么都不知道了。</p>
殿内燃着近生香，传说这是能把死人从冥界唤回的香。</p>
近身服侍的宫人看着太医为皇帝针灸，脸上忧心忡忡。</p>
“掌院大人，这都第三日了，怎么陛下……”</p>
“不要急。”掌院太医一面拔掉银针，一面对跪在龙榻前侍疾的丞相交代，“夜里开一点窗，切记不要闷着。陛下的外伤已经起痂，意识也渐渐恢复。刚才开了口，似乎是在梦呓。”</p>
“陛下说什么？”成坚起身上前一步。</p>
“在说……”掌院太医回忆着，“翘起来？”</p>
成坚微怔之后忍不住苦笑：“什么翘起来？是唤的郡主闺名吧？”</p>
说话间，床上的孔佑再次发出声音：“翘翘。”</p>
成坚慌忙上前，看到孔佑睁开眼睛。</p>
“翘翘呢？”他似乎回忆起什么，惊慌失措地问。</p>
成坚看一眼太医，有些不忍开口。</p>
孔佑向来是固执的，固执到醒来后不顾成坚阻挠，也要到使馆去。</p>
魏夫人和成夫人陪着沈连翘，她那个妹妹沈红芍也在。孔佑到了，便让其余的人先回家去。</p>
她的身边，怎么能没有自己呢？</p>
沈连翘身上没有太多伤口，昏迷不醒是因为夹竹桃毒液。太医孙庄说，她或许醒不过来了。</p>
她能够呼吸，身体温热，却再也不能醒过来说说笑笑，爬树翻墙。也不能把胳膊吊在他脖子上，摇晃着亲吻他。</p>
孔佑日夜陪着她，就在使馆处理朝事，闲暇的时候握着沈连翘的手，同她说话。</p>
“你放心，那日你让衙役们挖开了街道。他们发现密道，把引线剪断，所以只有那座院子烧着了。火很快扑灭，没有伤及无辜。”</p>
“邙山被一场雨浇透，百姓没有死伤，皇陵也完好无损。”</p>
“孔花妩回幽州去了，她做了错事，但孔老大人亲自来了一趟，我不忍他年岁已大却为晚辈奔波，也算还孔家一个人情吧。孔云程仍然留在了京都，这小子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往相府跑。”</p>
“你不要再担心大梁和大周打仗了，现在该难受的是吐蕃。孤收到捷报，联军攻入吐蕃国都，已得胜还朝。”</p>
“对了，太傅的位置，孤想给魏光嗣。你知道吗？当年他跟我们的父亲一起喝醉了酒，曾高谈阔论，引以为知己。他们……都是一样的人。”</p>
“你闻到线香的味道了吗？那是百姓在使馆外祈福。说起来你或许不信，当初扔臭鸡蛋的人，现在跑到城外城隍庙求神保佑，让你醒来。”</p>
“翘翘，你比我这位皇帝，都要得民心。”</p>
……</p>
红色的衣袖上绣着云纹，孔佑伸出手，帮躺着的沈连翘戴好凤冠。</p>
“翘翘，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p>
他一丝不苟地为她系好绿色的衣带，轻声说话。</p>
“今天啊，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十月初九。那些人都说，你如今是活死人了。他们要我节哀，要我把你接进宫，养着就好。他们还说，皇后乃君主正妻，要外事五权，内事五枚，母仪天下，抚育皇嗣。他们说的都对，但孤……”</p>
孔佑的泪水落在沈连翘床头，然而他只流了一滴泪，便又含笑道：“孤今日娶你，不管你是病了还是死了，不管你是要永远睡下去，还是会醒来，我大周帝国，只有你这一位皇后。”</p>
他把沈连翘背在背上，走出使馆。</p>
皇帝的大婚，自然是万分喜庆的。</p>
可今日的气氛，却又有些不太一样。</p>
百官随行，神情里有几分肃重。百姓跪地，不知该欢呼还是难过。</p>
为什么他们求了神仙那么久，他们的皇后还没有醒呢？</p>
为什么好人就这么难呢？</p>
帝后的銮驾慢慢向前，乐声震耳欲聋，多了几分热闹。</p>
人群中有个男人手持茶壶率先鼓掌，去道上捡拾皇家丢在路口的钱币。</p>
“快来抢！”他像一个孩子般招呼众人，“陛下大婚，该高兴啊！”</p>
“是啊，是啊！”</p>
渐渐有人附和，大家带着孩子一起捡钱币，抢果子，气氛热闹起来，那个手持茶壶的男人喝一口茶，转过身去。</p>
他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却又对旁边的随从道：“你难过什么？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p>
“我后悔了，”他的随从道，“我以前，不该欺负她。我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个好哥哥。”</p>
“算你还有几分良心！”男人饮尽茶水，大步向金楼走去。</p>
黄昏了，天空飞起焰火。</p>
“咚咚咚”几声响，围绕着洛阳城四周，十二道城门同时燃放焰火。</p>
天空炸开五颜六色的花朵，那是在庆贺帝后大婚。</p>
銮驾内，皇帝轻轻环着皇后，温声道：“翘翘莫怕，马上就到御街了。”</p>
沈连翘的手指在他手心动了动，忽然似乎要攥紧，身体哆嗦着，猛然睁开了眼。</p>
“焰火！”她大惊着起身向前走，却又因为长久没有动，四肢无力摔下去。</p>
孔佑连忙扶住她，在惊喜交加中喊道：“翘翘！”</p>
“焰火！”沈连翘脸上却都是恐惧，“是韩凉放的焰火吗？”</p>
“不是不是，”孔佑拥住了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是我们大婚的焰火啊。沈连翘，你吓死我了。”</p>
他哭出来，哭着哭着又笑，抬手示意銮驾停下，要内侍官把皇后苏醒的消息宣扬出去。</p>
洛阳城顿时陷入山呼海啸的欢叫声中。</p>
这才是帝后大婚，该有的热闹。</p>
秋凉后便是冬雪，第二年春天，原本要出行南下的皇后，因为身子不适，没有成行。</p>
第四年春天，皇帝带皇后微服出巡，前往江州。</p>
在沈连翘父母的灵前，奶娘抱来两个孩子。</p>
因为是双生子，他们的面容有些相像，却其实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公主。</p>
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孩子跪下来，向外公外婆叩头。</p>
他们起身后，伸着胳膊要父皇母后抱抱。</p>
孔佑和沈连翘一人抱着一个孩子，没走几步，碰到相约前来会面的大梁国君夫妇。</p>
沈连翘丢下孩子，孩子气地抱住成蔚然，又小心翼翼地松开，问：“这是，又有了？”</p>
成蔚然一手按住小腹，一手掩唇轻笑，叫萧闲怀里的皇子下来，给沈连翘问安。</p>
“快来，这是你姑母。”</p>
三个孩子见面，瞬间熟络起来，他们到院子里去扑蝴蝶，抓虫子，玩玩闹闹不肯回来。</p>
沈连翘和成蔚然握着手，有说不完的话。</p>
孔佑和萧闲站在廊下，看着欢快的孩童，却一时无话。</p>
他们不是女人，能不眠不休说上三天三夜。</p>
过了很久，孔佑才开口道：“这是他们当初，想要的世界吗？”</p>
这句话似乎没头没尾，然而萧闲听明白了。</p>
“孤倒觉得，”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伤疤，有些倨傲道，“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好。”</p>
两位帝王淡淡笑着，见空中飞舞的蝴蝶，落到了刘氏皇子肩上。</p>
皇子咧开嘴笑着，一只手去捏蝴蝶，那只蝴蝶却轻巧地飞走了。</p>
它盘旋着越飞越高，像是在高空中俯瞰整个世界。</p>
这个世界很好。</p>
愿年年岁岁，都是国泰民安，清明盛世。</p>
（全书完）</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