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雪霁风温，霜消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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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增是朝鲜的礼曹参判，相当于明朝的六部尚书，乃是二品文官。</p>

朱翊钧轻笑一声： “李参判若是得中一箭，朕在山东莱州，开一座海港与你们互市，如何？”</p>

李增愕然抬头，懵然所措。</p>

朱翊钧嘴上问着如何，实际压根不待李增回应，自顾自说完，便迈步离开。</p>

一干朝廷大员、侍班官，蜂拥其后。</p>

李增仍旧没有回过神来。</p>

莱州互市……怎生看个阅兵，还能天降馅饼！？</p>

别看朝鲜做了二百年的孝子贤孙，但贸易上，受限同样不小。</p>

其中贡赐、和买且不说，所谓互市，往往指的是官民参半的贸易往来。</p>

官方互市跟边境走私不一样，按制，朝鲜与琉球等孝子贤孙的开市日期可不受局限，这里的不受局限，指的是“听安排”。</p>

地点上，朝鲜只允许在北京会同馆，以及辽东怀远馆进行“开市”贸易。</p>

时间上，一般是朝鲜使臣领赏后，固定于会同馆开设三至五日的市贸。</p>

甚至于开不开都是两说。</p>

礼部会依朝鲜表现而决定是否准其开市。</p>

这些特点决定了，所谓互市，往往是朝鲜使团，夹带私货入京贸易———辽东百姓年年抱怨，朝鲜使团物资过多，车辆等转输负担过重。</p>

譬如这次正旦庆贺，李增便夹带布物百余匹，用以兑换药材。</p>

但这事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违法的。</p>

按朝鲜律，使臣除进献方物、盘缠、衣物行李之外一切禁带，否则照律罚没家产；按大明礼部馆市禁约，所持布物不得超出行李禁限。</p>

奈何大家都这么干，朝鲜豪商每年趋之若鹜，为一个使臣随从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p>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说要在莱州开一座互市！？</p>

这跟天上掉黄金有什么区别！</p>

可别说什么跨海不便，在明廷还未迁都时，朝鲜便是海路入贡，自开城礼成江港口，经由黑水大洋、黄水大洋，至长江南岸的太仓港。</p>

甚至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走旅顺、登州的海道。</p>

朝鲜可没有海禁。</p>

换言之，只要明廷点头互市，李增回去就能组织船队，带上苎布、绫缎、牛马，一年往莱州港跑上十几个来回！</p>

李增抬头看了一眼拾级走下将台的皇帝。</p>

他咬紧牙关，猛然一把攥住箭羽，狼狈而仓促地跟了上去。</p>

……</p>

“锦衣卫都指挥使定国公徐文璧，步下六箭中三！”</p>

“驸马都尉许从诚，步下六箭中五！”</p>

“五军营游击将军庞成裕，马上三箭中三！”</p>

御史二员，兵部司官二员，兢兢业业监视。</p>

礼部司官二员，太监二员，大大方方唱名。</p>

朱翊钧驻足视阅，时而颔首认可，时而出言点评。</p>

“庞成裕是从江西万安守备磨砺出来的，以战功升任的中都留守司佥书署副留守，去年改制，顾总督致仕前举荐其为五军营游击，朕还亲自考校过，御射武艺都是不差的。”</p>

“胡守仁这个神机营右副将，是朕亲自点的，神机营几个营里，也就属他们营操练最是勤奋。”</p>

“萧如薰，是都督同知萧文奎之子，其父万历元年将其送到京卫武学，跟朕习武多年，前些年征讨朵颜卫时立了功，戚都督将其破格提拔为坐营号头，还算没有辱没门楣。”</p>

“焦泽……镇远侯的副将，跟着出生入死多年，诸位也再熟悉不过，以朕看，再堪磨几年，必然又是镇守一方的大将。”</p>

群臣跟在皇帝身侧。</p>

此时听着皇帝对京营将领如数家珍，心中实在不平静。</p>

权力都是经营出来的，人事权就是绝对的控制权。</p>

登基八年的润物细无声，终于养出了这等雄姿。</p>

皇帝如今对京营熟悉到这个地步，跟马上皇帝唯一的区别，恐怕就是几场胜仗了！</p>

甚至武宗皇帝临时起意的督战，其掌控力恐怕也未必能比得了今上。</p>

当年英宗皇帝有这雄姿，又何至于被瓦剌裹挟至塞外深造数年？</p>

“唉。”</p>

皇帝驻足负手，摇头叹息。</p>

申时行识趣凑上前： “陛下运筹于帷幄，各营军容焕然一新，又何故叹息？”</p>

朱翊钧摇头不语，沉默片刻后，才感慨道： “朕只是一时感慨。”</p>

“我朝从来不乏名将， 戚继光、俞大猷、李成梁……多不胜数。”</p>

他抬起手，指着正在马上御射的俞大猷。</p>

旋即又转向庞成裕等人： “我朝也不乏用心任事，有勇有谋的军官，眼前这些，都是朕随手捡出来的。”</p>

“至于兵卒，操练不过几月，便有这等军容，朕也实难挑他们的刺。”</p>

朱翊钧环顾跟随在身侧的一干文武大臣： “你们说，这些年怎么就至于军纪涣散、烂泥一团，顺义王杀到京城了，都还在哭哭啼啼呢？”</p>

一众朝臣神情各异，或赧颜而笑，或羞愤低头，或陷入沉思。</p>

也不乏有人暗自瞥向三娘子。</p>

后者面无表情，并不觉得尴尬，反而目光越发凝重，皇帝坦然得可怕，只让她想起一句话——知耻而后勇。</p>

“定国公，你来说。”</p>

皇帝开始点名，方才较射完回列的徐文璧，不幸被皇帝点中。</p>

六箭中三，成绩不佳的定国公，心中感慨着伴君如伴虎，面上恳切下拜： “臣有罪，皆是臣等不严操练之过！”</p>

朱翊钧摇了摇头，甚至懒得讥诮。</p>

他转而看向戚继光： “戚卿，隆庆元年，你便奉命回京协理戎政，当时怎么跑了？”</p>

戚继光闻言，动作不由一滞，浓眉大眼上，写满了不知所措。</p>

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勉强回道： “回禀陛下，臣才能不足，止有将才而无帅才，虽通晓边事，却短于中枢戎政，先帝知人善任……”</p>

话说到一半。</p>

朱翊钧直接当众打断了他： “朕知道，你私下跟谭纶抱怨，京营显贵子弟众多，束手束脚，难得伸张。”</p>

戚继光额头微汗。</p>

顾寰等一干勋贵面色惶恐。</p>

朱翊钧也不再继续为难谁，一面踱步，一面自顾自继续说道： “朕关切京营也不止一时了，近来更是频繁躬擐甲胄，往来各营。”</p>

“显贵子弟嘛，朕当然知道，朕姑母家的儿子李承恩就是。”</p>

“他们家开办商行的，做了校尉也忘不了自己是掌柜，于是便私役兵丁，要么叫去给自家商行送货，要么拨去做工打灰，甚至有长达二三年未能完工的项目。”</p>

“俸禄按住不给，工钱每月只给个一两一二钱，行粮粜卖不得食用，给士卒逼急了，干脆就跑了，剩下一堆老弱，以及吃空饷的空头人。”</p>

“外人想管束他，又唯恐得因此得罪了他表弟，也就是朕。”</p>

“不得已，朕只好亲自出面，将其罢官免职。”</p>

潜规则说出来，自然有不少朝臣面色不太好看。</p>

皇帝说的是李承恩，却又不止是李承恩。</p>

各位高官显贵，役使兵卒做做生意，实在太常见了—————“官军在京，止堪备做工之役；在边则将领私役而已，供馈送而已。”</p>

走镖、做工、作坊、砍柴、采药、漕运、护航……可谓是大型雇佣兵中心。</p>

“就像当初马文升所奏，公侯都督指挥等官，但知家室之营，金帛之积，轻裘肥马之事，尚兵机职策之罔知。”</p>

朱翊钧走到靶前，目视前方： “值此大阅，朕亲自出面，将一干‘显贵生意人’都遣送回了各家，‘雇佣兵’才有喘息之机，得以日常操练。”</p>

“但朕事情不少，总不能时时盯着京营，让大家都体面。”</p>

说到这里，再不请罪就不识趣了。</p>

群臣纷纷下拜： “臣等有罪！”</p>

一千外臣不尴不尬，只好随着大流，一同下拜。</p>

朱翊钧摇了摇头，引弓搭箭，凝神端视： “如今朕有言在先，诸卿且回去告诉各自的显贵子弟……”</p>

“京营将士，专门兵事，不得经商！”</p>

“再有私役，以擅调禁军论处！”</p>

箭羽离弦，透入靶心。</p>

场上一时噤声，耳畔只闻弓弦嗡鸣余音。</p>

禁令往往流于纸面，但以皇帝目前对京营的控制力，没人会质疑能否言出法随。</p>

至于边军？</p>

皇帝识趣没提，做臣下的也默契地没有贴上去追问。</p>

朱翊钧一箭中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转过头顺手将弓递给张宏，吩咐道： “大伴带诸陪臣去试试。”</p>

外藩射箭，自然要离皇帝远点，否则伸手挠痒便被禁军以为可疑，砍杀当场，实在不是什么美事。</p>

李增落在人后，对着皇帝又是一阵马屁，才跟着太监离开。</p>

等李增走后，朱翊钧才又与张宏压低声音嘱咐道： “待会朝鲜这厮若是贿赂大伴，大伴收下即可。”</p>

张宏心领神会，对皇帝对了个眼色，行礼告退。</p>

“忠顺夫人，不妨先随朕去东西两官厅再看看。”</p>

朱翊钧出言叫住了欲要紧随其后的三娘子。</p>

后者情知皇帝要与自己商量正事，默默顿住了脚步。</p>

朱翊钧挥手让侍班官等跟远些，领着几名二品大员以及三娘子，踱步走向阅武门内的瓮城。</p>

一路上自然少不得寒暄。</p>

“……说到此事，当年谁人不知‘封贡事成，实出三娘子意’？”</p>

“夫人切切慕华，远胜辛爱黄台吉，扯力克之流，朕都看在眼里。”</p>

“可惜女儿身，恨不能封王！”</p>

三娘子到底是塞外牧民，偶尔打一打哑谜就算了，实在受不了这些虚头巴脑的话。</p>

她高高在上习惯了，腹诽之余，竟下意识回头瞪了皇帝一眼。</p>

旋而自觉不妥，又连忙改作谄媚一笑。</p>

朱翊钧没心情欣赏异域风情，只觉被弄得不尴不尬。</p>

不过好在皇帝当了这么多年，脸皮厚如城墙。</p>

他走在前头，迈步进了阅武门，顺势与三娘子轻咳一声： “说正事罢。”</p>

“俺答汗什么时候死？”</p>

三娘子闻言动作一滞，显然被皇帝突如其来的直白惊了一下。</p>

不过她很快恢复自然，假意打量着阅武门内的构造，口中斟酌言语： “这个冬天熬过来了，暂时还死不了。”</p>

“若是陛下能助外臣压服恰台吉，辛爱黄台吉，扯力克等部，顺义王什么时候死都一样。”</p>

九岁就被老头强娶，要说有什么深刻感情，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p>

眼下还需要借助俺答汗的名分号令诸部，救治自然尽心尽力。</p>

等到没了用处，药石一停，俺答汗也就两腿一蹬了。</p>

朱翊钧点了点头，缓缓道： “俺答汗死后，忠顺夫人万万将右翼捏在手里，不说令行禁止，至少也要约束部众，不得滋扰互市。”</p>

“宣大帅臣那边，朕亦会关照。”</p>

宣大这边的互市，跟朵颜卫那边的情况不一样。</p>

朵颜卫是被打服的，情况简单，互市又在蓟镇眼皮子底下，万历三年开的宽河互市，现在已然常年开放了。</p>

宣大就不一样了，各部杂居、汉蒙杂居、加上大同镇本就情况不稳，嘉靖年间就反叛过两次，情况比较复杂，互市也就一年随机约定开放那么几天，严阵以待。</p>

即便如此，还总有部族客串盗贼，打劫过往商贩，乃至侵略互市，没个安稳的营商环境。</p>

就这，还是俺答汗极力约束的结果。</p>

往后这个职责，就得交到三娘子手上了。</p>

三娘子闻言，几乎毫不犹豫便在心中应承下来。</p>

俺答封贡是她进言的，这些年双方互市也是她在维持，辛爱黄台吉此前欲推翻朝贡事，也是她一力驳之—————“天朝所以待我者甚厚，岁通贡市，坐享全利，而无后忧。孰与夫冒矢石，出万死，幸不可知掠获也。”</p>

皇帝所提的，本就是双方合作的基础，甚至算不上条件。</p>

至于话里话外的支持，三娘子自然也听出来了。</p>

明廷的支持当然有十足的分量，否则大同的边臣也不会说她这些年是“益挟天子宠，灵耀诸部”了。</p>

唯一的顾虑就是，不知道皇帝此番要价几何。</p>

她沉吟片刻，干脆还是直接问道：“陛下圣德天恩，外臣敢效犬马之劳？”</p>

朱翊钧一时不答，反而神色略有犹豫地转过头看向身侧一干重臣。</p>

王崇古默默颔首。</p>

礼部尚书汪宗伊更是投来勉励的神情。</p>

朱翊钧回过头，直视眉头紧皱，揣摩不止的三娘子。</p>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 “忠顺夫人，做朕的义女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