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轻轻推开木窗,远处苍凉的山影依偎着陡峭孤崖,迫不及待地向他一股脑涌来。寒夜终究来了,近在咫尺的竹林深处,也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响动悉数传入耳中,触动着某根紧绷的神经。
时辰越接近薄暮,石鼓峰上的欲颓寒阳,就越薄薄地只剩个壳子,带着一股惨淡的黄赭颜色,似乎日落西山不过转瞬,俄而当徐徐夜风簌簌降落在空山间,四野的空气又似乎快速冷冽了下去,恢复到春寒料峭时应有的模样。
明明只是山风扰乱寒林,却让人不禁联想到玄奇志怪当中的山精木魅,此时或许正蛰伏于深潭古木之间的暗处,悄悄窥视着深山中这盏仅惟的灯火。
“霜妹,我今夜会出去探察一番。记得这间屋子保持着开窗点烛,你到我的房间熄灯噤声,此间情况一有不对——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江闻伸手一指不远处茂密的竹林,设下了一出疑兵之计。
他的意思是,如果有人鬼鬼祟祟出现在附近,必然被空屋的灯火先吸引住,骆霜儿躲在貌似安寝熄灯的房间里,便能争取到脱身而去的时间,这也是在她武功全失时,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骆霜儿貌似乖巧地点了点头,显然清楚江闻此次是有要事,没有多说什么。
可不知为何,她的视线却反复纠缠在江闻的身上,一副左右流盼、欲言又止的模样,这让江闻不禁怀疑骆霜儿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
——短短几秒钟时间,江闻已经想好了十几种委婉拒绝的理由了。
可再仔细观察了片刻,江闻终于发现骆霜儿盯着的,其实是自己的左侧腰间,更确切地说,她的眼神始终恋恋不舍地,停留在那对韩王青刀上。
“呃……双刀你先拿着防身,要知道你假装的是大家闺秀,千万不能被人看见。”
直到江闻归还了双刀,骆霜儿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不待他说完就躲进了江闻的房间里,咔嚓一声还把门闩放上,而江闻也轻身一跃跳上屋顶,眺望着这座随夜入寂的恢弘禅寺。
山月未动,一道人影已然起落如鹘,游弋在空如无人的寺庙中,融入狰狞威严的金刚护法、含笑莫测的佛陀菩萨之间。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涟漪,那是悉檀寺的暮钟敲响,正欲以法音觉诸世间,慢十八下快十八下,钟奏的间隔全无翻腾、激烈的尘烟之意,声音渐次铺延、由缓至疾,也宣告了山寺的沉睡。
江闻缓缓扫视,亲睹着钟响后禅寺栋宇灯火随即杳然,只剩下头顶的山月大的吓人,加之万里碧空如洗,月照薄霜满地,仰望之时寒意遍体,使人顿时清冷到了心骨俱彻的境地。
鸦带斜阳投古刹,草将野色入荒城,这座悉檀寺说古也不算古,至今不过四十余年。天启皇帝亲题的寺名为“祝国悉檀寺”,“悉檀”是梵语,意译为“成就”或“遍施众生”,皆能看出木家与明廷用意之深,只可惜在天启皇帝题字之后的短短二十年间,匆匆葬送的事物远比遍施成就的来的更多。
想要确认悉檀寺僧众是否有歹心,最直接的办法,自然是检视人员的动向。
从幽僻的客堂向西走去,江闻的身影很快就掠过了另外两处遗世独立的院落,入眼皆是悄然无声,屋内不见火烛,窗台也尘埃轻落,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问津,并不是悉檀禅寺应有的香客如云。
再往僧寮寻去,这里占地颇为广阔,众多僧人也早已和衣睡去,户外一排排的深浅之色,是门外挂着的晾晒衣物的月影。和尚们入睡似乎都很早,床铺间不时有人发出无意义梦呓或是翻身的嗳气,显然这些僧人昼夜念佛,仍未能堪破无明,依旧会纠缠在颠倒梦想之中。
僧寮不远处就是行脚僧挂单的云水堂和做饭的斋堂,众多积薪堆叠在院墙外,很轻松就能垫脚翻过,江闻进去搜索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几口大灶里空空如也,没能找到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东西,就连泔水桶里都空无一物。
“这座庙肯定有古怪,绝对没有表面上的安静……”
越是毫无线索,江闻就越是好奇,悉檀寺内的五大堂口,即禅堂、客堂、库房、斋堂、衣钵寮,很快就被他穷遍了其中的大部分,一路走来,他只见夜黑沉沉万籁俱寂,晨钟暮鼓仿佛亘古不变,只剩空空荡荡的禅堂无需深入探索,其他地方根本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敲钟后按时熄灯就寝,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晚上没课必须留在宿舍,这些规矩怎么觉着这么耳熟……”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江闻笃定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悉檀寺之所以显得反常,一定有什么是他没有发现的东西。他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既然问题不在“人”上,那么会不会在“物”中呢?
“……如今就剩一个地方没去,难不成线索会是在库房?”
僧院库房此时安静地针落可闻,无形中给江闻的查探带来了更多困难,幸而万籁俱寂之中,也让一些说话声无障碍地正在库房中回响,江闻附耳紧贴瓦片,便能让声音细细地传入耳中。
连排的库房重地,果然还安排着和尚在彻夜值守,两个僧人对坐在仓库,坐榻上点着盏油灯,夜气方回的两人难得的没有在念佛,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悉檀寺像这般日渐窘迫,各项开支也难以为继,你我可是亲眼看着这库房变得空空荡荡,今后该如何是好啊?”
“无妨,今日不是已经有人来了吗……”
“今天来的就两个人,连个仆人都没带,寺里却有两三百口僧人,掰碎嚼烂了也不够吃喝,我看啊就是杯水车薪。”
“阿弥陀佛,那终究也好过困坐愁城。我现在只求一口饱饭,能多捱一日再见佛祖就够了。”
“哎师兄,你说方丈那边知道来人了吗?”
“嗯,白日已经见过了,弘辩方丈并未说什么,只吩咐了句静观其变。”
“好,那就还是静观其变。想来方丈自有安排,千万别耽误了要事……”
江闻伏在屋顶上,已经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他从这些只言片语的蛛丝马迹之中,也能听出和尚们属实别有用心,只是这些话断断续续稍纵即逝,依旧没办法知道些别的事情。
可如今已然不需要多想的,是自己已经被盯上这件事,怪不得悉檀寺僧众们白天的态度都古古怪怪,把他们安排到竹林遍该不会是为了方便动手吧?
“不好,这群秃驴真的盯上了我们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今夜还是一走了之才行……”
江闻缓缓起身,察觉到库房中说话声音慢慢沉寂,随即传来的是四处巡查的脚步,且另有两道步履声正匆匆而来,显然是已经到了交接班的时辰,后一班的和尚准时到来了。
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想要离开反而成问题了。
此时,打听到消息的江闻正借机脱走,却发现库房中两人交过钥匙也准备离去,他们在月光下离去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好与自己来时的道路重合,动作幅度大一点就容易被发觉,偏偏他们的脚步又弛缓无比,最终成为了一道绕不开的阻碍。
一面是怕打草惊蛇,另一面江闻也担心骆霜儿处所突生变故,于是他决定转从库房南侧离去,重新迂回到山门方向,再沿西侧石阶而上绕回客舍,也算是一条明路。
此时的山门漆黑的一片,脚下踩着的仿佛横着沉睡的大海,月光照到的角落有灰白色渐渐地像浪花浮起,也只有那里能让夜的黑色彩逐渐减淡,勉强分辨出哪里是殿宇、哪里是石阶。
然而就在石阶之上,江闻看见了一名黑衣人正匆忙夜行,选择方向竟然和自己要去的不谋而合,动作更是走及奔鹿,轻功造诣显然深厚。
“竟然有这样的高手,贼秃们果然忍不住要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