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檀寺原本寂静的夜晚,忽然想被投入了熊熊炭火的静水,光焰与喧闹此起彼伏,尽皆围绕着这座小小的藏经木楼,火光下也照耀出了题着“法云阁”的木制牌匾。
如流火般的人影憧憧,但擎着火把的僧众只是止步于木楼之下,以免因为有人一时失手,一把火就将藏经都给烧成灰烬,最终只有几名年高德劭的禅师映着火光联袂而来,转过木梯出现在了江闻的面前。
“阿弥陀佛,施主因何故而深夜闯我法云阁藏经处。”
大净和尚双手合十念诵佛号,垂首对江闻说道,声音悠悠扬扬宛若颂唱,却能听出数不尽的昏惑。
而就在老和尚们上楼的时候,江闻已经将韩王青刀重新系于腰间,上前一步拦在了骆霜儿的面前,望着那扇被不速之客撞开的窗棂若有所思,良久才回答道。
“几位大师,今夜的事情恐怕要颇费一番口舌,眼下我也不想在这里唠唠叨叨,几句话说完便是了。”
江闻神情严肃地看着几名老和尚,挺拔身姿和佝偻身形瞬间就对比鲜明,“刚才有一名黑衣人闯入寺院意欲行凶,被我撞破后狼狈逃窜,故此引发了一场打斗。只是你们口中这法云阁里,却带着一股血腥味,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遇害。”
几名老僧闻言,表情也逐渐严肃了起来,似乎同样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气味,只是他们面对兵器在手的江闻,也不敢轻易上前挑搦,故而低声齐齐宣了佛号,站在原地没有走离,转身命人在这三层木楼里四处寻找。
此时的经架东倒西歪,经书纷飞四散,芸香之气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此时在神经紧张的众人眼中,法云阁正中与乐拔苦的如来像,仿佛都悄悄显露出了狰狞可怖的忿怒法相……
江闻出现的这个时机不算太好,黑衣人强行脱身而去,就代表着众人只目睹了江闻独自出现在这里,此时如果有人殒命当场,那么万般嫌疑就都要算在他一个人头上了。
更重要的是黑衣人逃遁而去,让一切线索变得渺茫了起来,至少江闻此时也猜不透这件事是否是他们在贼喊捉贼。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吊诡的事情出现了。几个被派出的和尚在藏经木楼里上上下下搜寻了一大圈,连蜘蛛网都要掀开看个仔细,却始终没有找到什么有力的线索。
多方比较之后,只是更加确认江闻他们所在的二楼,散发出的血腥味尤为浓烈,而另外几个和尚也去而复返,向高僧们禀报寺中僧众并未失踪,也没发现有人重伤不治的情形。
“哎,各位看来是不相信我,那江某便不留在这里惹人厌烦,就此别过吧。”
江闻借机想要离开,几名年纪老迈的禅师却一言不发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怎么?几位大师还有何见解?莫非各位不但信不过在下,还想要讨个说法不成?”
倒不是江闻看不起这些老和尚,这世上自然也有年深日久、功力精湛之人,可这几人形容枯槁、脚步虚浮,一看就是不怎么在意皮囊的高僧。
作为习武之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脉道失充、推血无力,残阳也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衰退,绝不是什么有功夫傍身的江湖人物,此时敢来挡路只能解释为无惧无畏了。
“阿弥陀佛。施主勿怪,诸方诸事纠缠不清,还请弘辩方丈到了再做定夺……”
大净禅师开口说道,他倒也没有讲话说得太死、只是咬定了要等方丈前来,这至少在礼数未有不合,更容易让人接受几分。
江闻想了想,与骆霜儿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他也想看看这些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既没找到凶手,又没找到受害者,他们到底是想怎么了却这桩无头公案。
原本江闻以为黑衣人是悉檀寺中的人物,可如今看来,可能还真是一个由外而来的凶徒,只是好巧不巧地被自己撞上,两边这才大打出手了一番,闹出这些事端。
可要全说是巧合,却也未必都是巧合,至少像黑衣人这样的高手会出现在悉檀寺里,就绝对不会是走错了门这么简单。
“弘辩方丈!”
木楼下传来此起彼伏的称呼声,登时热闹得有如阛阓,随后一串又急又快的脚步跫然作响而来,直接踏上了藏经木楼的二层,几名年高德劭的老僧还没来得及向其禀报情形,就见弘辩方丈如一阵风般穿过人群,袈裟欲振冲向了藏经深处。
姗姗来迟的方丈让江闻有些起疑,怀疑他会不会就是那个被他打伤的黑衣人,此时一番改头换面才闪亮登场,但很快就江闻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因为若是对方中了自己的黯然掌,绝不可能还有这么灵活的身手。
更重要的是,弘辩方丈的姿态越是古怪离奇不理旁人,就越证明他不是来这里做戏,而是有更重要的目的。
江闻凝目看向黑暗处,只见弘辩方丈徇着血腥味,径直来到了藏经木楼二层的佛像面前,对着一块地板踏足三次,便有一个机关猛然从经架上突出,再将它作为扶手往里一推,眼前便豁然洞开了一间秘密夹室,正好藏在如来佛与经架之间的空隙里。
几名老僧都目露惊诧之色,显然连他们都不知道藏经木楼里还有这样的所在,而江闻更加关注的却是弘辩方丈一番施为之后,很快从夹室里抱出了一名浑身是血的黢黑老僧。
“怎么会是安仁禅师!”
大净和尚惊呼出声,“他不是应该在山上闭关参禅的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目瞪口呆,唯有弘辩方丈靠着出乎常人的禅定功夫傍身,指挥着楼外的沙弥速带药石针砭过来,再去山下延请医师,眼前几名老僧只是垂头颂着佛号,念起了超度亡魂的《阿弥陀经》和《无量寿经》,面容悲戚无比。
让他们悲戚的原由显而易见,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自然是萦绕在夹室之中很长时间了,而老僧的两处肩胛骨都背折向后,胸口处深深塌陷进去,眼耳口鼻处都是干涸殆尽的血迹,显然是被外家高手分筋错骨后,活生生给打死的。
这手阴险很辣的招式,跟先前与江闻交手的黑衣人十分吻合,只是时间线上存在着明显的疑点。
江闻本是在山门外的石径上撞到他,跟着一路才追入法云阁中,可从这名老僧身上的伤势来看,自然是困在夹室中已久,如今唯一一个解释,就是黑衣人是先潜入杀人,后被江闻撞到,本想逃入法云阁中躲藏,却没想到江闻的轻功不同凡响,愣是紧紧咬着他的尾巴追了上来。
如此推测,对方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入寺杀人,也一定是对自己的轻功造诣极度自信才是。
“霜妹,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江闻轻声问道。
“我察觉到刚才有人靠近了客舍。”
骆霜儿轻蹙眉头回答道“等他走远后我才追出来,就听到你们在这打斗的声音。”
两人交谈的时候,老僧们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江闻的一只手因为骨折还吊在胸前,显然是做不到反拗肢体这种程度,行凶嫌疑已经被大大地降低,因此江闻便更加理所当然地进入了看戏模式。
惨白的月光照进法云阁中,悄悄爬上了老僧的侧脸,显露出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状,肢体似乎都已经僵直生硬,只少了星星点点的尸斑就能彻底判定为死亡。
可死相惨烈的黝黑老僧被放在了担架上,纵然已经没有人认为他还活着,弘辩方丈却还坚持着不让别人挪动尸体,甚至拒绝了其他和尚的瞻仰,一定要等到从山下延请的大夫前来诊视。
“弘辩方丈,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江某其实略通医术,不如让我为这位大师把把脉,若是事有不遂,也好早日入土为安、往生极乐吧。”
江闻自告奋勇地说道,却被弘辩方丈一把拦住。
“这件事就不用劳烦施主了……”
可江闻似乎是想早点从悉檀寺脱身而去,再三请求自己把脉,这样的拉扯倒是让大净和尚几人都看的目瞪口呆,弄不清楚弘辩方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几人反而开口为江闻说话——既然人都死了,把把脉又有什么区别呢?
固请之后的江闻趁弘辩方丈不注意,绕过阻拦搭住了尸体的一只胳膊,贴住冰冷刺骨的皮肤,却没想到顺手而为的一诊脉后,他却像触电一般跳了起来。
法云阁中影影绰绰,由于不便点灯举火,只能依靠清冷月光照明,可偏偏就是在这一段朏然不明的月华之下,却有两道影子猛然延伸拉长,直到几名老僧的足底才停下!
一道自然是江闻跳起的身影,而另一道随江闻一同跳起来的,竟然是方才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的老僧,两人距离楹门并不算远,因此即便是楼外聚集的僧众,也能隐隐约约看见个影子!
法云阁内血腥缭绕,只见老僧尸体顿立暴起,几乎是擦着江闻的鼻尖坐了起来,似老瓜皮色的面容毫无生机,双眼如死鱼般紧盯着前方,唯有那双被背折向后的肩胛骨还在怃然颤动,阴惨的模样在阴暗中,似乎还挂着一丝冷笑。
“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