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悚地看到锅里白水煮着三个整只羊头,被煮熟了的羊脸上,眼皮子还半翻不翻地睁着,里面的眼珠子黑白上更有一层灰霾。
眼下已经是入冬时节,天冷下来,青黄都凋零了。清早起来,看院子里浸湿的泥都结了白霜,瑟瑟的风直钻入人的衣领里。
乌龟也总是一副懒洋洋无精打采的样子,躲在屋里的水缸后面睡觉,隔几天才会出来喝点水吃两口东西。最近的白天都越来越短,晚上我经常帮着娘做做活计,缝制一些棉鞋或者棉袄,菜油灯点到二更天才熄。
可这日子过得实在有些沉闷,我时常呆呆地望着天,寒冷的灰云,没有日阳的光影。
这天,我替娘送一包东西到小树巷的张家去。出门的时候,天色阴沉沉的,我独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没一个人。路两边的院墙显得那么高耸,生硬的黑块上,附着一层深沉的死绿,那是在寒风中已然死去的苔藓。
我双手蜷成一团藏在袖子里,直觉得巷子里穿行的风特别冷,发出“呜呜”的哨声,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迎面推着我,不让我轻易前行。我只能把手上的东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够抵挡一点冷风也好。
好不容易到了张家的门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却听得里面“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脆响,然后就有一对男女很大的说话声,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还要不要敲门。
但是站在巷子里,却实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脚,还是赶快把东西送到人手里,就回家吧!
屋里吵架的声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样子也只是两口子拌几句嘴吧?
我静听了一下,便伸手在门环上敲了几下,门很快“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很多褶皱的半张脸,不耐烦道:“谁啊?”
“我、我是竹枝儿巷桃家的,来给你家送这个。”我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他眼前。
“噢,是我们家送去补的棉裤和小宝的棉鞋。”屋子里的女人答应一句,那男人才脸色好看了一点,从我手里接过东西,扔下一句话:“等等,我去拿钱给你。”
“好。”我只得点头,这男人转身走开后,我顺势看见了门里面的情景。
门里面进去和我家一样,是一块空地院子,有两棵小树,然后就是屋子。那男人进屋去了一会儿,却忽又听见里面“咣当”一声,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碎了,然后一个男孩子声音哭喊道:“大狗、大狗扑过来了……小鸟的脖子被他放嘴里咬掉了!呜!不要,不要来咬我!”
然后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连忙安慰道:“小宝乖!大狗不会咬小宝的,啊?乖!别哭了,娘在这儿!”
男人半天才从屋里出来,脸上神情比先前更是烦躁,手里另拿了个包袱,对我道:“这里有一件棉袄子,撕破了的,请帮忙把里面补一两棉花再缝好,工钱也在这里面了。”
我答谢一句,拿着包袱连忙走了。
时辰已经快到日入时分,但天已渐渐擦黑,风更冷了。
我惦记着赶紧回去时,看见欢香馆何二买回一只刚宰好的全羊,不知道桃三娘今天又忙着做什么好吃的?我回家放下东西,便又出门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今天穿着一身豆绿色的夹袄夹裤,系着白色的包头和围裙,站在一口热气滚滚的锅边,拿一个小碗盛出一点尝味,看见我进来:“桃月儿!正好你来了,来尝尝这羊肉羹味道如何?”
“噢。”整个院子里都是带点膻膻的香浓羊肉气味。我走过去,桃三娘用勺子慢慢搅拌锅内,告诉我说这里面都是切丁的羊肉配上药材黄芪和暖身的花椒,还有蕈子、白萝卜丁等,一起煮出来的。我喝了两口,顿时觉得一道暖流直冲入肚子里,很舒服。“好喝!”我笑答道。
我见何二正忙着在砧板上切肉丝,旁边一张桌上摆着还是新鲜的羊腿、羊排骨、羊头等以及笋片、姜丝、蒜瓣等各种调料的碗碟。我好奇道:“今天只做羊肉菜吗?”
“是啊。”桃三娘点头笑道,“昨天元府派人送来银子,今晚元老爷已经包下欢香馆了呀。传话的人还说,老爷专要吃羊肉,但是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所以今晚也只有羊肉啰。”
“噢。”我又看见一小口坛子被架在炉上,坛子盖下还压着箬叶,便又问,“三娘,这也是羊肉?”
“嗯,这是用茴香之类的调料和羊肉一起,用最小火焖在坛子里,得两个时辰。”桃三娘答道,“而且,煮羊肉的秘诀是,最好放三五枚胡桃,或者一撮云南茶叶,可以去膻气。”
另外还有一道栗子红烧羊肉圆已经做好,只在笼屉里热着;一大盘腌制了辣椒粉以及盐、酒、酱的羊排骨,也在待入锅油炸了;还有煮熟的羊肚,桃三娘将它再油炸一下,然后切丝,配炒熟的韭菜、椒盐、油蒜汁一起拌匀做一道凉菜,让我尝了尝味道,竟然很有嚼劲,味道很香。我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地道:“三娘你把这些都教给我吧?”
“其实都不难做,”桃三娘抬头看看天色,然后对我道,“元府的人快到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一惊:“春阳要来?那我得赶紧走了。”
桃三娘点头叹道:“倒不是因为他来你就得避开,倒是他弟弟……”桃三娘说到这,神情有点阴霾起来,“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净想要惹是生非!”
“他弟弟?”我脑子里总有爹在为元府修船那最后一晚的情景,尤其是我掉进河里看见那两个饿鬼的样子。那青衣少年笑容可掬的模样背后,却是暗藏那样的杀机,每每想起我都会不寒而栗,便赶紧说:“那我赶紧回去了。”
我有点慌不择路地跑回家,却见娘挺着个肚子正淘米准备做饭,我忙接了过来,让她回屋里去。乌龟不知怎么醒了,正待在厨房门的炉子边上,睡眼惺忪地半睁着眼看我。我做着饭菜,听着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心里想着欢香馆里现在是什么状况。那元老爷好像自从尝过三娘的厨艺后,就离不开了,一个月之中总要来吃两回晚饭,或者在自己府上以及在外面宴请宾客,也常让三娘做些什么汤水点心之类的送去,的确是欢香馆现在的最大主顾呢!桃三娘因此名气也更大了。
我端着饭菜经过院子走进屋里去的时候,还不自禁地踮起脚朝矮墙外望了一眼,果然又是悬了“元”字灯笼的两乘马车停在那门口,依稀能看见欢香馆门内人影来往的喧杂。
爹今天又不在家,我和娘两个人一起吃完晚饭,门外有人敲门,我心里一惊忙问道:“谁啊?”
“是我!”隔壁婶娘的声音响起。
我心里才暗暗松一口气,过去开门,娘赶紧让进屋坐。婶娘笑笑地道:“就是过来问你借点红线,我家里的都用完了。”又指指外面,“对面欢香馆好热闹的啊,那位元大人又来吃饭了,嗨,既然这么喜欢桃三娘的手艺,干脆把她招到府上做厨娘不就好了。”
“噢。”我娘顾着去找线,并不多搭这类闲话。
婶娘又低头看看我娘的针线篓子,恰好娘把我下午拿回来的张家那件撕破的棉袄放在那,看衣服大小必是小孩穿的,娘已经开始补了。她顺口问道:“谁家孩子这么淘气把衣服撕成这个样子?”
娘随口答:“小树巷的张家。”
“张家?”婶娘突然反应极大,一把将衣服扔开,“他家孩子的衣服?”
“是啊,怎么?”我娘也被她吓了一跳。
“他家孩子啊……”婶娘说到这顿了顿,还跑到门口看了一眼。我娘着急了:“他家孩子怎么了?”
婶娘有点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他家的孩子听说得了癔病啊。”
“癔病?”我和娘同时惊呼。我立刻也想起了下午到张家的时候,里面传出的那些砸碎东西的声音以及那个小男孩的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