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语,寝不言。
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如此。
小脚女人端上饺子后,徐二愣子也就没再开口说话,他大快朵颐之余,抬头看了一眼先生,见其仍在徐徐的抽烟,也就没管没顾了。过了一小会,先生面前也放了一碗饺子,只不过比他的分量要小不少。
两人一同吃,掐着钟。
几十个饺子终于囫囵吃干净了,徐二愣子喝了一口余下的红汤,然后用粗布帕子擦干了嘴角。
“他送礼的目的,很简单,是因为先生你即将荣晋县公署的教育科副科长。他一个佣夫,要是能走上先生你的关系,今后在县公署会容易生活许多……”
徐二愣子继续了话题。
“他”指的是何老旦,刚才他已经和先生提及过了。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何老旦想要钻营门路,无可厚非。他尽管没收何老旦的礼,可若先生想要做这个教育科副科长,借此之机,他不吝帮一次何老旦,惠而不费的事情。毕竟何老旦年龄也大了。
“在学堂做一个好先生,帮不了几个人。”
他道。
屋外隐有炮仗的声音。
二人停了一下话,等待炮声停止。
冬至又名冬至节、亚岁节。这是每年比较重要的一个节日。吃完饺子后,家庭富余的,大多都喜欢在门外放一串炮。亦有孩童邀朋引伴,三五成群的走街串巷,玩炮仗……。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句《孟子》的名言,还是在老夫子担任经学科先生的时候,教授给他们的。
徐二愣子知道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大道理谁都懂。他来,如先头说的,主要目的就是拜节。至于郑科长所言让他来劝先生,他觉得没什么太大的必要。先生远比他懂的道理要多。真正拿主意,决定出不出仕的人,仍是先生自己。
“你说的不错,当一个先生,确实救不了几个人,我是该考虑出仕了。”
“毕竟现在已经不是清国了。”
刘昌达待炮声停息后,叹道。
按照1904年清廷颁布的《奖励游学毕业生章程》,他留学过东洋,想要进入官府任职并非难事。只是他一个剪去辫子的人,进入官府后难免会有些格格不入,故此这才受了学董的聘请,来到弘文学堂教授时务斋。
如今县衙变成了县公署,他进入,似乎顺理成章了。
听到这句话,徐二愣子暗暗点头。
他知道,先生说出这句话后,基本是已经打定主意准备出仕了。事实上,按照郑科长的说法,先生既然当选为了议事会的议员,那就是说明他自已有了出仕的打算。若非如此,陈县长又怎么会去请先生。
闭门羹的滋味可不好受。
前清的《各省咨议局章程》中,规定各省咨议局选拔议员必须符合五种条件之一,其中的一个条件为“曾在本国或外国中学堂及其中学同等或中学以上学校毕业得文凭者”。各县议事会就是咨议局的下设机构。
“先生达济天下,学生从之。”
徐二愣子起身,躬了一礼。
先生的出仕,既有内因、也有外因。在学堂做事的先生不沾污浊,是清流中的清流,然而一旦出仕,就难免被人诟病为“同流合污”。
先前先生说过,他怕见到学生“不好意思”抬头。故此,他这个门生的话,亦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从之?”
刘昌达听到这两个字,轻咦了一声,“徐从,你的名是谁起的?”
他认识“徐从”已经两三年了,可关于徐从的名,他从未问过。一是这个少年心里敏感,他怕过多的关注,会让其警惕,从而躲避,二则是徐从的名字,普通平凡,着实没有什么关注的点。
“少爷起的。”
“唔……,他读中四了,叫徐书文。”
徐二愣子面色红窘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色,回道。
关于少爷徐书文的一切,他是不太好意思提及的。刘旦的认知,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常态。他欠着少爷的“恩”,又与徐家反目成仇,叫一声“白眼狼”似乎也不为过。先生的家室与少爷类似,他怕先生也是这般想法。
只不过他想及……上次和先生说了少爷的“背叛”,先生应是个明事理的人,于是他也就未加掩饰的告之了。
“是他?”
刘昌达听后讶然了一声。
他只知徐二愣子是长工之子,更多的,就不知道了。而徐书文,他和其联系并不多。之所以知道徐书文,是因中学堂的学生并不多,四个年级加起来,亦只有一百余人。人不多,好记,基本上,九成九的学生他都认识。
中学堂的学费太贵。按照前清《奏定学务纲要》中规定:“每月均遵缴学费五元。”中学堂不是一般人能上得起的。哪怕是免费的师范生,亦要缴纳十元的保证金,等到毕业后发放。
“从字……”
“少爷说了。取自《论语》,为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也’。”
徐二愣子顿了顿声,说道。
以前这句话他念不通畅,可后来有老夫子的讲义帮助,他在经学科的成绩亦算是不错,这句话又与他的名字有关,于是渐渐的就烂熟于心了。
“他取的名,倒是不错。”
刘昌达赞了一句。
然而待话说完后,他忽而想到了这位“少爷”的事,他顿觉这个名又不怎么好了。长工之子,怎么能取名一个从呢?固然这个字的出处是好的,可若旁人不明白,就会令人产生误解。
“算了,不谈这事了,时间也不早了。”
他摇头,赶人道。他本打算是给徐二愣子取个字,叫“退之”,取自韩愈的韩退之,意在表明刚正不阿。然而这话酝酿了半响,终究还是没有道出。
急流勇退,不与之沆瀣一气,岂是简简单单取一个字就能行的。
他是“徐从”的先生,得以身示范。
若可,门生才可景而从之。
如今他和徐二愣子熟了,倒也无须太见外了。该赶人就赶人。现在也确实是时间不早了。学生过多打扰先生憩息不是个好事。
“是,学生告退。”
徐二愣子点头,他收拾了一下吃剩下来碗筷,连带着先生的碗筷一起,叠好,端在手上,朝寓所外面的灶台走去。
“哎,等等,这事你师娘会做,你掺和什么劲。”
刘昌达叫停了徐二愣子。
在他看来,做饭洗碗都是女人该干的活。再者说,徐二愣子虽和他亲近,但到底也算个客,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这不合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