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能不能自己寻求一些奖赏?
比如说,她可以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直到下邳城陷落,直到曹操杀了刘备。
她可以打着为主公报仇的旗号,击破曹操——她有神兵,又有神通,世间再无亚者,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如果曹操与刘备都死在这场战争中,她可以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直至将兖、徐、青、豫以及部分扬州收入囊中。
山巅之上,笼罩在光辉之中的奖赏,究竟是什么?
在这一刻,她终于清晰明了。
——那耀眼光辉里终于显露出来的宝物,是天下共主的玉座。
当田豫带着昌豨走上城墙时,陆白慌忙地站了起来。
但她站起时仍然很小心,不忘记向外看一眼。
她坐在女墙后的空地上,正同几个健妇营的女兵维护弩机。
这是诸葛小先生设计的守城巨弩,堪比十石强弩,可击穿牛皮,因此十分适合在云梯车靠近时杀伤攻城方。
袁谭一连攻了数日,却未能占下半分好处后,只好转攻为守,专心同城上守军比起耐心。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忘令强弓手爬上云梯车,侦测城中形势为主,但也得顺便射几箭。
……这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攻城战术,倒是更像一种怨怼的发泄。
因此城中守军不免猜测,祢先生真是将他惹怒了。
但昌豨的关注点不在于此,他很好奇那些弩机,想要亲眼看一看。
“凭着这个,我看你们至少能守上三月!”
“便是一年也守得住,”田豫静静地笑了,“但我们不需要守那么久。”
这句话在那个小胡子中年人身上产生了一点作用。
他将目光从那些精巧的弩机上收了回来,上下地看着他,有些犹豫,有些迟疑。
“兄若有见教,尽可讲来。”
“你信她会回来吗?”
若是无法击退曹操,或者是击退曹操后,陆廉生了什么异心……又会如何?
田豫忽然怔了一下,但他丝毫没有被昌豨的话所激怒,更没有被他所动摇。
“我信她,”这个气质更似文士,却一身戎装的年轻武将站在剧城的城头上,这样确定地说道,“她一定会回来。”
【如果我获得了玉座,】她问道,【我会留下什么?】
【……什么?】
【我仔细地想过了,如果我真要这么做,我一定会同关羽决裂。】
【这不错。】
【如果张飞、赵云,还有那些武将还活着,我必须杀了他们,他们的忠心已经给了刘备,我开不出收买他们的价码。】
【不错,】黑刃表示,【但你也不缺他们,你身边有一群簇拥者。】
【当我从一个简单的,拥有好名声的武将变成了一个阴谋家,你确定我还有那么多簇拥者吗?】她问道,【我能够说服陈登吗?田豫不会对我失望吗?还有孔融,诸葛玄……我是不是还要杀了简雍、糜竺、陈到,我还要……】
【一场清洗是必要的,】黑刃仍然很平和,【你用效忠刘备换来了第一桶金,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但仅此而已。】
【如果我在最开始不曾选择一名主公效忠,我无法积攒这样的人脉与名望,现在我用背叛回报他,我要付出的代价不仅如此。】
【……你还需要付出什么?】
【……你知道的。】
如果一个接近圣贤的人背叛了她的主君,将她的政权建立在谎言与血腥之上,她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来让它稳固??
她不再信任她的臣子,因为每一个人都不再崇敬她的人品,他们只为利益而来,她必须用利益满足他们!
当她的帝国变得越来越庞大,她需要让渡的利益也会越来越多,如果不是她手中的权力,那就势必要从下层,更下层当中榨取。
【我的百姓们将会被什么样的人所统治?一群被血腥与利益吸引来的鬣狗?】
【他们都与你不一样,不是吗?】黑刃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你生来强大,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死活?】
【那么,即使我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她问道,【当我的统治结束后,我能在史书上留下什么?】
【你不该考虑后世的看法,你不是从来没想过让自己成为圣贤吗?】
……说得其实没错。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圣贤,也不需要别人将她看作圣贤。
她活在地上,活在一群贩夫走卒之间。
是这个世道不对,她想,她只是被迫地拿起了剑,想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活得好一点,至少像个人一样。
【我不是圣贤。】
【不错,所以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你的名声?】
【因为我不能留一个坏榜样,我不能让后人觉得,这个世界更适合卑鄙的道理——我知道,一定会有那一天,人们觉得那些背叛自己的承诺,背叛自己的主君,甚至可以将这个世间所认定的所有公义都能肆无忌惮踩在脚下践踏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但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不是因为你格外高尚,而是因为你格外傲慢。】
【……我没有傲慢。】
【你傲慢,是因为你有我在,你可以此世无敌,你始终能在最后一刻翻盘,你始终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黑刃的声音从温柔重新变得冰冷刺骨,【那些在泥坑里打滚的人,难道他们一开始就乐于在泥坑里来回滚着不出来吗?】
——如果你没有了这样的力量,如果你没有了这样的神兵,你还是那个你吗?
【我——】她的思绪仿佛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那只手冰冷而轻柔,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鼻子上,嘴巴上,于是什么东西慢慢地融入了她的脑子里。
【嘘,】黑刃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作出这样的选择。】
【但我喜欢。】
这冰冷的恶意一瞬间将她全然淹没。
那汹涌而来的寒意充斥着她头脑中的每一个角落,它们都在喊着同样的一句话——
你不会,你不能,你不敢反抗。
因为反抗意味着同你的神兵决裂,意味着同你的力量决裂!
前面还有最后一场大战,如果你失去了当世无匹的力量,如果你变成了一个孱弱的妇人!
……你还会坚持吗?
仿佛无数只黄蜂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嘲笑着,鄙夷着,安抚着,劝慰着,它们扇动着翅膀,一面讲着这样刺骨的话语,一面又在甜蜜地安抚着她。
不要担心,黑刃不能长时间控制主人……它们这样说道,黑刃只是想要帮你,帮你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断,你知道的,那是对你来说,最好的决断!
她的身体在逐渐失去控制。
她的精神也在逐渐崩溃。
她翻滚挣扎,直至记忆深处的许多东西都被翻了出来,一张张地展示在她面前。
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些市井烟火气的东西,那些没有资格载入史册,却被她记在心里的零零碎碎——
雒阳的菜园,长安守岁时扛在肩上的羊,一包小麻花,还有在那条被鲜血所染红的河水下,当她抬头望去,所看到的一双闪着银光的耳坠。
她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了蓝白色的电光,那道电光照亮了整座帐篷,那光芒穿透出去,一瞬间盖过了太阳的光辉!
当她用尽全力所召唤出的电光砸落在那柄四尺余长的长剑上时,陆悬鱼发出了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为锥心刺骨,痛苦至极的惨叫。
斜阳西下,最后一支需要调走的兵马已经撤离了营地。
曹操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城池,而后发布了他在城下的最后一个命令。
“掘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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