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时, 太阳似乎变小了,但光芒更烈。
没有农人照料,也没有雨露滋润的禾苗早已枯死在田野中,只留下满目杂草。
然而没有林木遮蔽, 连那些杂草也渐渐蔫了下去, 抬不起头。
这支队伍慢慢地自远走来时,所见便是这样一片光秃秃的, 没有村庄, 没有林木,没有农田,也没有鸟兽和人烟的荒原。
偶尔有一片断壁残垣, 有人带了希望,匆匆忙忙地走进去, 不多时又会满脸失望地走出来
但这并不令人感到惊讶——这就是战争的常态。
整个东郡因为郡守臧洪执拗的念头而陷入战火,有些城池在袁绍的威慑力面前屈服了, 有些则强硬地摆明追随臧使君的态度, 而范城尤其不同,它的令长用生命向天下昭告了汉臣的大义与骨气。
但消息毕竟传的很慢, 尤其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就更慢了些。
因此当荀谌进入这座城池,并且在渡口处建立起营寨后, 那些因为战乱或干旱而慢慢撤离东郡的百姓还是有可能来到仓亭津。
他们当中一部分人往冀州迁徙, 那里应当是安全的, 袁公与臧使君的恩怨如何且不论,他有那么多的兵马,总可以保冀州无虞;
但也有人发表了不同的意见,冀州人太多, 好地就没有那么多了,不如去兖州,兖州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乱,离得又这样近,应该有很多好地可以租种?
还有人觉得去青州也不错,不是说小陆将军能打雷吗?青州应该不会干旱的?
他们这样嘀嘀咕咕,除却有亲友的那一部分是态度明确地奔着一个方向去投靠外,其余都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向着各个方向试着走一走,碰碰运气,到哪里碰壁了,再换一个方向。
流民就是这样,并不令人稀奇,因此范城增加了每日出城探查巡逻的斥候数量,要他们将那些想渡河的流民驱赶回去。
他们是宝贵的生口,即使在东郡待不下去了,也该北上去冀州才对。
这支队伍是在离城十里左右的地方被斥候发现的。
有几辆辎车,更多的是板车,有两三个老妇人,四五个老头子。
也有稚童,但也很少,不足十个。
这其实看起来有些奇怪,因为这支队伍足有一百余人,剩下几乎全是妇人。
因此斥候上前拦阻时,忍不住便开口询问了。
“小人原是濮阳人,”其中的老人这样说道,“现下城门已开,小人与邻人们便欲往东而行,寻一处……”
“不管你们是哪里人,”斥候说道,“怎么全是些妇孺?”
老人听了这话,眼圈便红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贵人有所不知,天子来了濮阳之后,城中精壮男子全都留下,征发劳役了。”
“岂止!十四岁以上的男童也要留下!”
“我这孙儿,幸亏年纪小……”
“既这么说,”斥候问道,“怎么连幼童也这么少?”
队伍里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有个小妇人便上前了一步。
“濮阳城围了大半年,养不过那些孩子的。”
“养不活?”那个年轻斥候嗤笑了一声,“这和围城有什么干系?”
有同行的骑兵凑了过来,听了这话便骂了他一句:“愚货!”
小妇人将头低下,看也不看他们。
但那个发问的骑兵忽然就明白了。
这支队伍里没有青壮年男子,是因为需要留下当民夫。
没有稚童,是因为要么在饥饿中夭折,要么已经被吃了。
他这样踟蹰了一下时,有斥候已经耐不住性子,下马在这支队伍里开始挑挑拣拣。
这都是一群妇人,从十几岁到四五十岁的看着都有,虽然都是荆钗布衣,面色也因为赶路而显得憔悴疲惫,但其中确实有几个美人。
尤其是妇人到了这种境地,不管是不是良家子出身,都要忍着羞窘,和颜悦色地待他们,这就加倍满足了这几个骑兵的心思。
为首的那个妇人看着三十岁出头,黝黑粗壮,讲话却很小心,揣度着他们的神色,在旁边一面跟着,一面开口:
“几位贵人……民妇们听闻贼军出没,赶路时也提心吊胆,却又不知当在何处歇脚,既有贵人们屯驻范城,可否容我等草芥在城下安顿一夜?”
论规矩当然不行。
荀谌坚壁清野,砍伐树木,烧毁村庄,不仅是要隔绝范城内外,还要清理出几十里的无人区,只要是斥候巡逻的范围内,根本不许有平民留驻。
——因为按照那位疑心甚重的小荀使君的话说,谁知道那到底是平民还是贼军呢?
但这些人不是男子,光看腰肢和肩膀就知道是实实在在的女人。
……而且其中几个小妇人生得又那么标致。
几个斥候嘀嘀咕咕了一番,表示同意带着这支队伍再往前走一走,走到离城五里的地方停驻。
当他们将至范城城下时,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大着胆子,凑了上去。
“家母口渴得紧,不知哪里有水井可以打水呢?”
“水井?”这支斥候队的队率乐出声来,“你这蠢妇,这里隔河便有贼军,哪会在城外给你留一口水井!早都填平了!”
少女听了这话,抬起脸来,气愤地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原该令队率勃然大怒,甚至狠狠地抽她一鞭子的,可她生得清秀漂亮,嘴唇原也该鲜活饱满得像一朵花似的,现在却干枯开裂,与枯萎的田地一般。
口渴成这样,的确也该着急。
何况她瞪他时,还带了一份委屈,仿佛撒娇似的一个眼神熨帖在他心上,立刻将那点怒气抹平了。
队率很快便做出了另一个决定。
“城中有井。”他说。
“妾又进不得城,”她仿佛泫然欲泣,“将军戏弄妾。”
“你可愿进城打水?”他的目光在她脖颈,肩膀,腰肢间来回流连,身后的一队斥候跟着便发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声。
少女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只是睁大双眼:
“将军当真?”
“令你们全部都进城,这我断然是做不得的,不过你们那车上必已备了水罐,一会儿十几个力气大的妇人赶了车,跟我们一起进城打水便是,”这个小胡子男人停了一下,忽然又改口,“二十几个,再挑几个进城……嗯,进城便是!”
他与少女间的调笑并没有令城上的守军警觉,甚至见了这支百余人的流民队伍来到城外不远处停驻,有几个小军官还连忙跑去问上级能不能也出城去挑几个妇人进城。
他们并不警觉,理由也很简单。
河对岸有一支“健妇营”,他们是听说过的,但健妇营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妇人总会随军,做些或轻或重的活计,偶尔迫不得已时也会承担一部分战斗任务。
但攻城,是所有的战斗任务中最为艰苦卓绝的那一项,天下断不会有人将这种任务交给妇人去。
况且重兵的确在仓亭津,但仓亭津离这里不过数里,城中亦有数千守军,范城附近又已坚壁清野,放眼望去,目力所及范围内全无遮拦,只有一片荒原,伏兵无处躲藏。
放几个娇滴滴的小妇人进城,又会有什么相干?城中若是缺了民夫,原本也要外出掳掠的。
他们想得那样轻松,那样愉快,并且因为某些幻想而感到浑身燥热时,城门便渐渐地开了。
斥候们在前,妇人们推着辎车在后,城门两侧有十几个守军笑嘻嘻地围观,而就在他们百余步外的地方,那些原本该停在五里、三里、城外的妇人们,不知怎地也就跟着一股脑地涌进来了!
“蠢妇!蠢妇!不能进这么多人!”城门司马搂着一个妇人走过来,见此情景立刻破口大骂,“将她们赶出去!赶出去!”
可是为首那个身材高壮,皮肤黝黑的妇人听了他的话时,一点也不见刚刚的奴颜婢膝,脸上也不再有那样小心的赔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