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将任务分派好,钟源连夜派出十数骑南下。京中十分煎熬地等了十天,便有军报传来——是真的!
霍云蔚当即要上表,被钟源拦了下来:“事情已经过了枢密院,就不必叔父顶在前面了,我来!”手续合法,流程正规,钟源把“民变”的消息告诉了章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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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由不得章嶟不信,他从来没想过怀疑枢密撒谎,听完之后却仍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的治下!太平盛世!居然又有民变了!还是因为“官逼民反”!是因为他“好大喜功”?!
章嶟是绝不肯认是他自己的问题的,先把苏铭给训了一顿:“你办事为何有失计较?工程干得也不快呀!”积极效果没达到,消极效果一堆,你怎么搞的?
延安郡王都觉得苏铭有点可怜了,要不是苏铭能干,早就反起来了好吗?他说:“陛下息怒,小股乱民什么时候都有的,太祖朝还有呢!前朝哪年不出几个逆贼呀?剿平了就好。”
“那是他们!”章嶟生硬地顶了回去,“我的治下不行!”
赵司翰道:“错在当事的官员!当务之急,是先将事态平息,下令相关官员不得冒进,再徐徐将工程缓下来……”
这个就更不行了!章嶟开始挑赵司翰的毛病:“吏部是你在管!选用这些人,不是你的责任吗?”
赵司翰只得谢罪。
公孙佳道:“追责以后再说吧,先剿平。好在只是个火苗,扑熄了就好,别让它烧大了。臣以为,当剿抚并举。”
章嶟深吸了一口气:“还要安抚逆贼吗?”
公孙佳好脾气地说:“是安抚百姓,不使从逆。百姓不从逆,几个蟊贼也就无所作为了。事儿不大,气人。”
章嶟缓了口气:“也对。”
钟源就上来请示,说:“据报,不过数千人,不必劳动大军,着朱子源为主将,张京、季汉民为副……”朱子源是朱罴的儿子、张京是张飞虎的曾孙、季汉民是另一个贺州勋贵家的孩子,季汉民有一个伯父就是信都侯。
打仗嘛,还是贺州派为主,这是惯例。
哪知章嶟却说:“不必这么麻烦。”他还有想法呢。之前梁平手下不是被调了不少去监工么?就他们了!再添补点梁派的将士,他们彼此熟悉也好配合。就让苏铭接着给他们调拨粮草,后勤也有了——南方这一片的财务,苏铭熟啊。
算来竟是人人都被他怼了一回,只是被怼的轻重有所不同罢了。
就这么个安排,政事堂与枢密院也没说干什么。因为这事儿还不算大,这群人是流寇,还是地方官府觉得自己能按下去的流寇。而且丞相们认为,这事的根子根本不在地方,它在中央,这破事跟当年公孙佳出征的时候不一样!丞相们有志一同的要与皇帝讲一讲道理。
霍云蔚打了个前哨,将他准备的那一整套的情况都讲给了章嶟——他到底没压住自己的脾气。只说了些“这样不行”,还没提“你当如何做”,章嶟正在羞恼的时候,哪里听得进去?“请”霍云蔚继续回家蹲着去了。
赵司翰跟了上来,请示将一批“办事不力”、“盘剥百姓”的官员给撤下去,换上一批“宽慈爱民”的。名单上来,章嶟越来越不对劲儿:“这几个人我记得,做事很好,怎么就办事不力了?”赵司翰道:“这就是盘剥百姓了。”
章嶟把这奏本给扣了下来。
公孙佳从中说和,章嶟道:“不用你管。”
一旁太子实在看不下去了,请父皇息怒:“丞相们一片忠心……”
章嶟骂他:“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等不及要在我面前发号令了吗?”威胁要废了太子。这一句话可比一两处的叛乱可怕多了!大臣们又与章嶟争执起“太子”来,太子不可废,请不要这么说话。
一天天的,朝里也没个别的事儿,文武大臣都发誓,这回一定得给皇帝憋回去!卯足了劲儿跟章嶟“讲道理”,连陆震都私下劝章嶟,太子不可轻动,顺理成章地被章嶟骂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吴选又跳了出来。多少年了,他“闭门读书”没露头,这回可算逮着机会了,他指使长子上书,指责大臣们对皇帝不恭敬。章嶟于是把他给放了出来,又让他重做了侍中。从此,章嶟就有了争吵的帮手。
满京城的百姓都围观着看热闹。战争?离京城很远很远了,京城有将近五十年没见过战乱了。嗑着瓜子儿,聊着贵人们的八卦,是升斗小民的日常乐趣之一。
朝廷也放心地在争吵,章嶟最后还是用了梁平的手下海七星。这个据说是生有异相,他的左手背上生有七颗痣,章嶟觉得挺吉利,把他派了去。海七星的策略也没问题,大军压过去,当地的军队配合。枢密院看了都说没问题,公孙佳一想,换了自己也就这么干。且海七星是梁平手下,活着立了功的,有真本事、不是去镀金的,没问题。
哪知这里还没争论出个结果来,前线传来了军报——海七星败了!
梁平当场绷不住了,他跳了起来:“这不可能!”公孙佳与钟源也几乎同时说:“这不可能!”
但凡有一丁点兵败的可能,公孙佳都不可能放任朝上这样的争吵!三人凑在一起,连同有点兴灾乐祸的朱罴,几人一起研究原因。公孙佳想到的水土不服之类被排队了,朱罴想到的“不会打仗”也被排除,钟源想了想,问:“不熟地理?”
梁平道:“那也不可能呀,接应他的人是熟的。”
最后才明白事情出在了“配合”上,安排个“你左我右,合围”,有人能执行得非常到位,有人就能给你跑迷路!海七星是个懂军事的,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问题就出在了“地方部队”上。
两边商量好了的,地方上的军队牵制住叛军,海七星率兵掩杀,两下一合,齐活。没有任何理解上的难度,友军却临阵跑路了!海七星固然厉害,却也没有这样的准备!梁平手下,就没有抛下同袍的人!海七星好像一个下楼梯的人,算准了还算一级台阶,没想到是两级,叭!一脚踩空,崴脚了!
此事真是令人百思不解,到了很久以后才知道原因,友军的军饷、待遇与海七星的朝廷兵马不可同日而语。因为本地的军队是地方上借给,而海七星的补给由朝廷发放,这回苏铭卯足了劲儿,供应给海七星的补给十分充足,地方部队的借给却还是原样。凭什么呢?好吃好喝你们上,当诱饵送命我们来?最后我们死了,你们拿功劳?友军不干了,他们撤了。
这下也不用吵了,梁平直接直接请旨自己去收拾烂摊子,章嶟授命公孙佳管后勤。非常顺利地,来回三个月,梁平就将这次民变给压下了。政事堂联名,请求章嶟暂缓各地工程,重新厘清各地的财政状况,重新制定计划。
章嶟道:“民变已平,为何要停工程?已经做到这样了,咬咬牙挺过去就好。重新厘定工程计划,又要重新开始,百姓之前吃的苦、受的累不就白费了?”他的自我感觉仍然很好,走出宫门都能听到京城百姓对他的赞扬之声。此事并非吴选故意讨他欢心,实是京城之内风评就是如此。
诚如延安郡王所说,国家这么大,没几年就得出个匪类,剿平就是了。何况真的剿平了!梁平回京的时候,京城百姓也是夹道围观、箪食壶浆相迎来的。
双方再次陷入了僵持。这一回政事堂不敢再掉以轻心,一面与皇帝僵持,一面关注各地情势,不断更换了急功近利的官员,试图挽回之前的恶劣影响。当然,根子还在章嶟!
到得此时,政事堂却又不敢再硬逼章嶟了。
章嶟的脾气一天天地见涨,甚至于踢了太子一脚,骂他:“不孝不悌!气死了我,你们就开心了!”天地良心!太子当时是因为章嶟又骂了政事堂,站出来劝两下都消消气的。
章嶟的气是消不下去的——他最爱的孩子,幼子章奭病了。这孩子是催产生下来的,既不足月,先天有些不足,生病是常态,这一回却是格外的严重。
章嶟哪有耐心再与人争辩呢?连“贿赂大长公主”这样的事都不做了,缀朝数日,就守着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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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嶟暂时消停了,公孙佳暂时也放松了下来。四郎生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个身体不好的孩子,在他不是独苗的时候,想被立为太子的难度是非常大的。即便章硕被废,四郎这个样子也是个绝佳的淘汰理由。
死不死的不好说,公孙佳自己就是个病秧子,也半死不活地拖到了今天。
只要他做不了太子就行!
公孙佳含笑看妹妹换新衣甲,熊孩子又长个儿了,旧衣不衬了她了。自己的孩子健康活泼,对比别人家的孩子在生病,公孙佳欣慰得不得了。看着新衣甲很合身,就说:“照这样子再做几件来。”
妹妹道:“我要换个纹样。”
“换!”公孙佳干脆地说。
母女二人纵享天伦,妹妹卸了软甲,与公孙佳挤在一张榻上,说:“四郎这回好像不太好哎~”
“你又知道了?”
“我看御医的脸就知道了,他们通常会把病说重几分,虽然面带愁容,其实并不怎么愁的,脚步都是故意放重的。这一回不一样,我路过的时候看一眼,他们一脸的死相,生怕自己被殉了。”
公孙佳道:“有这么严重?”
“嗯!您还信不过我吗?要我怎么证明?”
“不用她来证明了,”元铮阴着脸走了过来,“已经要征用咱家的舍利子了!”
公孙佳在家里躲懒,元铮还得照常在宫里当值,正当着值,就有人来给他通风报信——章嶟病急乱投医,听说公孙府里有枚舍利子,公孙佳就因此一直病歪歪地活着,于是想要征用这东西。
妹妹跳了起来:“听谁说的?”
元铮冷声道:“还能是谁?淑妃!”
“呸!她活拧了!”妹妹大怒,袖子往上一撸,提起剑来就要往外走。
公孙佳道:“回来!”
“娘!”
公孙佳道:“给他。你去送。”
妹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张白皙的俏脸逐渐变得狰狞:“他也配?福气太薄,可别压死了他!”
“那你别去了,”公孙佳说,“我亲自去。”
妹妹鼻子几乎要气歪,却见公孙佳从腕上脱下一串殷红的数珠来,慢慢地捻着,口中念念有词。
舍利子最终还是被妹妹亲自送到了淑妃宫中,公孙佳赠一给二,连府中的药师佛的塑像一并送给了章嶟。章嶟感动得落下泪来:“还是你懂我。”吴宣又是激动又是兴奋,也是含泪道谢。
公孙佳捏着数珠,轻声道:“有什么办法呢?做父母的,总是心疼孩子的。小时候不觉得,等到自己有了孩子,就懂那份心了。你担心四郎,就像我担心妹妹一样。”
章嶟道:“那孩子好得很呢!我看她的福气是很大的。”
公孙佳摇了摇头:“我担心她不知道会因何而死。”
“不会的!”
“她是个女孩子,没有兄弟,与我当年一般。可惜,我还有外婆、有舅舅,她的舅舅却已然残疾。”
章嶟道:“有我,有四郎。”
公孙佳只管摇头,道:“那我也是绝户呀,有什么办法呢?元铮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她的将来,如果遇到一个宗族强盛的丈夫,性命不保呀。”
章嶟道:“唉,这……如何是好?”
公孙佳摇头不语,章嶟道:“你有什么办法,只管说嘛。”
“我想让她继承定襄侯。”
“像你一样?”
公孙佳道:“只有她做了家主,才能保全身家性命。陛下能成全我这个心愿吗?”
章嶟正在感激又愧疚的当口,一口答应:“好!”
公孙佳攥紧了数珠,开口还是缓慢的腔调:“我叫她来谢恩。见效没那么快的,得叫僧尼来念经,还要好好供奉佛祖。淑妃没备下僧尼吗?去找合缘的吧。”吴宣忙说:“这就去!”
公孙佳钉在宫里,亲见章嶟写了旨,她自己也签了名,发下去备了档,又叫了妹妹来领旨。妹妹死活不肯:“我不要!”弄得章嶟十分尴尬,公孙佳道:“这是陛下与我之间的事,你见过请菩萨不奉香火钱的?你给我接了旨,不然这事儿咱们没完!”把妹妹按头来接了旨、谢了恩。
章嶟吐出口气:“不错不错,心诚则灵。”
公孙佳轻笑着一颗一颗地捻着数珠,对章嶟道:“什么长于妇人之手养不出好孩子都是屁话!但是后宫阴气重,不适合养小男孩子,病好了还是要选个阳气足的地方养着。不行就开府,配了师傅,也是一样的。”
这售后服务十分贴心,章嶟对吩咐出去找僧尼又回来的吴宣说:“我看这个主意不错。那几个也是打小就住在宫外的,个个健康。”
吴宣勉强笑笑:“好。只要四郎好好的。”封了太子,就是住东宫,哪用住宫外呢?东方属木,生机勃勃。
公孙佳道:“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一眼扫过去,把熊孩子给粘走了。
妹妹也不骑马了,跟着钻上了车:“这算什么?!”公孙佳道:“算白拣的。”
“啥?”
公孙佳道:“舍利子本来也不是我的,是先前的老太后,我的姨婆,从相国寺给我抢来的。本来就是章家的东西,要是能救她章家的子孙,也算是缘份了。”
“那你怎么办呀?”
“我很好呀,我与佛聊过了,他喜欢我,不会让我没下场的。”
“呃?跟佛聊?”
公孙佳捻着数珠,慢慢地说:“第一,你要再学礼仪,学会怎么做定襄侯,第二,要知道咱们家是靠什么立足的,第三,唉,再做几身儿衣裳吧,我的旧衣盛不下你。第四,以后跟在我身边,听、看、学。”
“芝室那儿呢?还有珍珍她们……”
“我自有安排,珍珍也会出仕。”
“那好!”妹妹笑了一下,又说,“我还是觉得恶心!”
公孙佳道:“世上恶心的事多了,要学会看淡。光顾着恶心,定襄侯就落不到你头上了。亏不能白吃,嗯?”
“凭什么呀!有点骨气嘛!”
“要会权衡,骨气有时候比命重要,有时候又不能当阳寿来过。至于怎么权衡,所以才要你听、看、学。”
“哦。”妹妹凑了上来,小声问:“你看四郎也不太好吧?我就看他……”
“那是一条命,你这嘴怎么……”
“我又不是盼着他出事儿,我是真的看着不对劲儿。阿娘,我的意思是,把咱们的人从淑妃宫里调出来吧!搁那儿保不齐就殉了!那多冤呐!”
公孙佳道:“嗯,那你调吧。”
“嘿嘿。娘写个条子吧!”
公孙佳叹了口气:“行,还没笨到家。”
母女俩这里暂时和解,淑妃宫里却开始乌烟瘴气,烧的香烟缭绕,僧尼嗡嗡地念着经。御医的药也没停,四郎喝药又苦得哭了起来。连着人人心情都不好。
公孙佳的心情却很好,她饶有兴致地给自己女儿张罗着宴席,写了帖子请各路亲友来见证定襄府还是定襄府。凡与她亲近的,多有不忿,单宇已经跑去问智生、智长:“有念经祈福的,那你们会诅咒吗?”
最恨的还数大长公主,她万没想到自己才从章嶟那儿讨了些便宜,自己最疼的外孙女儿就被敲了竹杠。
“那是命根子啊!”大长公主哭了。喜酒也没去吃,坐在钟祥牌位面前哭了一宿。
宫里,吴宣也在哭,三天三夜了,四郎没见好,依旧是半死不活的样子。章嶟什么办法都想到了,恨得将装舍利子的宝匣抱起来摔了,最后一拍脑门儿:“取我的金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