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村在哪里呀?”
安然对这个村子其实是有印象的,因为它就在机械一厂背后的大山里,以前去机械厂调研的时候她还远远的看过一眼,前头是机械厂,后头是群山,村子掩映在青翠额山峦里,气候湿润,冬暖夏凉,是难得的好地方。
简直是风水宝地,如果能选一个地方安家的话,安然肯定会选方家村。
好在,机械厂也不远,她们骑着车来到厂门前,沿着谢云燕曾经住过的巷子往深处走,一直走到底,就是一条土黄色的马路,穿过马路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稻田,再穿过稻田中间的小道,就到了方家村生产队的村口。
村口一群孩子正蹲在地上弹玻璃珠,小猫蛋看着眼馋得很,哥哥也有,可哥哥宝贝得很,不给她玩儿。
安然过去,找了个跟铁蛋差不多大的孩子问方小香家在哪儿,原本还闹闹哄哄的孩子堆忽然就沉寂下来,“你们找方小香?”满眼打量。
“是的,你们知道她家在哪里吗?”安然又问了一遍。
那个大点的孩子就说:“你们是来打探消息的吧?我姐被坏人欺负了,你们老来有意思吗?有本事就把那个臭当兵的坏人弄死。”他的眼睛红红的,死死地瞪着安然。
安然一愣,看来这是方小香的堂弟方小伟,她做过功课。
安文野倒是很能沉住气,她走过去,很温和地说:“哥哥你别生气,我妈妈是来帮姐姐的,我妈妈是做妇女工作的。”
方小伟一愣,“你真是来帮我姐的?”
安然拿出工作证,递过去,让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带她们进村。
方家村顾名思义,百分之九十的人家都姓方,偶尔有几家人是外姓,在村里也没啥话语权。这样的村子有个特点,宗族势力强大,当面对外来人员的时候他们会显得很团结,安然一路上就发现,好几个人看着她们的眼神都挺防备。
方家在村子后三分之一的地方,是一座红砖青瓦房,颇为体面。方父是机械厂工人,还没退休,方母则是一名家庭主妇,看起来很和善。不过她现在的眼睛又红又肿,听说安然是女工处的工作人员,眼泪立马就哗啦哗啦下来了。
“安干部你可一定要帮我们做主啊,帮帮我的小香吧,她如今这副模样,还能嫁给谁呢?”她也顾不上擦眼泪,“咱们都是女同志,发生那种事十里八村都知道了,小香可还怎么活啊?”
安然的手,被她枯瘦的老手紧紧抓住,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的眼泪,她的无助和愤怒,也是真实的。
任何一个母亲遇到这种事,都是痛不欲生吧?杀了坏人的心都有,安然不敢想象上辈子的女儿,没有她的庇护,她在人间炼狱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
想着,她紧紧牵住闺女的小肉手。
小猫蛋很喜欢回应别人,她一个反手,化被动为主动,也握住妈妈的手。
忽然,“咯吱”一声,一扇房门开了,出来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年轻女孩,虽然鹅蛋脸,又大又双的眼睛,高挺的还带驼峰的鼻子,菱形的嘴唇,好看是好看,可眼神呆滞,目光飘忽,安然有点恍惚。
“我就是方小香,你有什么要审的审我就行,别为难我妈。”她通红而浮肿的眼睛,十分敌视的看着安然。
安然终于知道,为什么房平东会愿意跟她处对象奔着结婚去了,这个女孩有几分房明朝的影子,而房明朝是很像他已逝的母亲的。
难怪房平东说她是个好女孩,他相信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原来是亡妻滤镜。
“小香你说什么呢,安干部是来帮你的,说不定她能为咱们申冤呢。”方母埋怨女儿,生怕女儿的敌视惹恼了这个女“包青天”。
“妈你不知道就别说,没人当你是哑巴。”方小香恨恨地说着,把安然叫进屋里,自己坐在炕沿上,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问吧。”
小猫蛋眨巴眨巴眼,她从现在开始,不喜欢这个姐姐了。
“小丫头片子跟进来干啥,出去。”她还狠狠地瞪了猫蛋一眼。
本来,安然是没把她往坏处想的,甚至很同情她,哪怕另一个当事人是丈夫的好友,但她心里的天平是往女方这边偏的。
可她这样,话不好好说,一来就骂小猫蛋,她再好的耐心也没了。冷声道:“我闺女是丫头片子你不是?我看你怕不是啥好东西。”
方小香的眼泪“刷”的就掉下来,“你跟其他人一样都是来套我的话,你们没一个好东西。”
“其他人,什么人?”
“要你管,我只有一句话,等着法律的制裁,别的我一个字也不会多说,带我上京市给我安排工作的话就别说了,我不稀罕。”
安然一愣,京市?莫非是房家人请了说课?可为什么房平东还身陷囫囵呢?
见她油盐不进,安然准备主动出击。“行,那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可以吗?”
也不需要她同不同意,安然觉着凡是凶小猫蛋的人都不值得她给好脸色,“为什么不是别的时候约他出去?是因为你知道那天会下雨吗?”
“阳城市周边那么多青山绿水,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偏偏来你们方家村后山?”说景色,其实也还可以,但还不至于非这儿不可。
“又为什么你要劝他饮酒?你明知道他的工作性质不允许饮酒。”
“还有,为什么他的车子坏了,为什么不去别的招待所,偏偏去了机械厂招待所?还偏偏很巧的只剩最后一张床了?”
果然,方小香被她这么多问题甩得头昏脑涨,安然知道此刻的自己肯定面目可憎,对一个刚被“伤害”的女孩子咄咄相逼。可是为了帮宋致远解决问题,她有更好的选择吗?房平东被抓,铀矿开采的事就得搁置,现在正到关键时刻,停下来是最不明智的。
要是守不住,被其他势力捷足先登,窃取了劳动果实,这种巨大的损失谁又能负担?别说负担,安然想想就窒息,妈的,她重生一回,好容易能干出点对国家有益的事情来,不能临门一脚的时候出岔子。
退一步讲,要是能守住,那半暴露状态的铀矿石,会不会有强烈放射性?谁敢保证对附近居民、动植物、水源、土壤不会有影响?万一有了影响,那就是几代人的事儿,对这片土地公平吗?
他们只是想要努力的生活,殷勤的劳动啊,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是他们的错吗?
所以,什么人情,什么关不关她的事,安然都顾不上了,她必须以最短时间还房平东清白,让他尽快回归工作岗位……如果,他是清白的话。
“一切都是这么巧合,你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巧合,能让所有事情在同一天遇上?”安然顿了顿,趁着她分神,迅速出击,“前面的你不回答也行,你只要回答我,如果不是他的车子刚好坏在门口,还正好停在你们住的房间的正下方,二层楼的窗口你敢跳吗?”
方小香目光躲闪,明显是不敢。
安然亲眼看见小石榴表演过几次“轻功”,可哪怕不是那样的天纵奇才,普通人跳下去,又能有多大的危险性呢?三米高的地方,顶多是皮外伤,运气差点来个骨折啥的,但绝对不会要命。
她连这点苦头都不想吃,不敢吃,安然怀疑她根本就不是真的想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因为,人在紧急状况下,是来不及权衡自己跳下去会有多少损失的。
“况且,正常人的反应,如果真被强迫的话,你能打开窗户的第一反应不是呼救吗?毕竟下头正对着机械厂,你只要喊一声就会吸引别人的注意,而第二反应才是跳下去,你是不是忽略了这个顺序?”
方小香脸色一变,眼珠子乱瞟,不说话了。
安然知道,自己猜对了,她选这么个位置,这么个时间,这么个大张旗鼓的法子,就是故意的。
“告诉我吧,为什么要陷害房政委。”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陷害他?他强奸我却是很多人看见的,法律对他能网开一面吗?如果能那就是区别对待,军官犯法不能与庶民同罪。如果不能,那我祝愿他把牢底坐穿。”
安然原本以为自己就够凶的,没想到居然还遇见一个更凶的,顿时眉毛一竖,战斗力又充沛起来,“对,他如果真强奸了你,我也祝他牢底坐穿,可他明明没有,你知道陷害、污蔑一个高级干部,还带头引导舆论,污名化共和国的军人是什么罪吗?你牢底坐穿也不够赔的。”
安然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接着说:“我知道你怎么说也是个大学生,你懂点法律,那我问问你知道刑法246条是怎么写的吗?”
方小香一愣,说不出话,她哪里知道这么多哟。
“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规定,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1】。”
“你捏造的谎言不仅伤害了一个真心喜欢你的军人,还影响了这个群体在群众当中的声誉,造成恶劣影响,你说你要是去坐牢的话,还有前途可言吗?”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处罚只会更重。
安然在不确定她是不是间谍的时候,其实还想给她个机会,年纪轻轻就坐牢,一辈子就毁了,像安雅,明明是好好谈的对象,刘向群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她还在唱铁窗泪。
能从农场到工农兵大学,说明这是一个很上进的女同志,她实在不想她走到那一步。
在她一声厉过一声的追问中,方小香的心理防线,彻底破了。她“嗷呜”一声,趴在炕上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安然摸了摸闺女,“害不害怕?”
安文野摇摇头,她正看得精彩呢,她觉着妈妈真是世界第一聪明的人,“不怕,我要向妈妈学习,不让坏人欺骗。”
“傻,有妈妈在,没有人能骗到你。”安然捏了捏她的手,让她去一边的小板凳上乖乖做好,方母听见嚎啕大哭,也撞进门来,抱着闺女哭成了泪人。
两边都是母女情深。
只要破防,安然知道今天的事就成了,她只需要再稍微加以引导,真相就能出来了。
果不其然,直到她们哭声渐渐小了,安然走过去,温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可以帮你。”
方小香抽泣的声音停住,不说话,方母忍不住了,“我说,我说,全都是我害的。”
原来,刚开始,方小香顾忌房平东的身份和工作性质,虽然亲戚好友都知道她谈对象了,但并不知道她谈的是谁,也没见过面,因为她一直对外宣称只是个当兵的。
这年代,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孩子能谈一个当兵的对象,也是非常光荣的事。可是方母吧,有点天底下大多数父母的通病,总觉着光是个当兵的,配不上她既漂亮又上进的闺女,再一听说是个鳏夫,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试问,哪个做母亲的愿意自己闺女找个鳏夫,还给别人当后娘呢?
她想把事搅和黄掉,而方小香看出来她的意图,不得不说出实话,“对象”并不是简单的大头兵,是阳城市这边一个秘密部队的政委,家庭条件也不错,是京市人。
虽然,她说的时候是让母亲保密,不能跟任何人说。可一个欣喜若狂的只觉着是被馅饼砸中的老母亲能忍住这样的大好事吗?丈夫知道了,亲戚们也很快知道了。
亲戚们一开始都不信,这么大的官儿,啥样的优质对象找不着啊?干嘛要找她,除非她们得亲眼看看这个“对象”,不然不信。
为了面子和虚荣心,方母只能逼着女儿把对象带附近的山里来,大家计划好,到时候就远远的看一眼,看看这个大领导长啥样就行。
“当然,这是我跟小香说的。”方母低着头,不敢看安然的眼睛,“其实我跟她二姨想的是另外一个计划,我们想帮助他们把生米做成熟饭,不然这么大的领导啥样的女人没见过,说飞就能飞的……”
安然叹口气,都不知道说啥好了,这当妈的,为了自己的虚荣心,真是一点劝也听不进去。
“你别怪我妈,是我自愿配合的,我要是不配合她们演戏,事情也到不了这个境地。”方小香擦了擦眼泪,冷静下来,“我喜欢他,想要嫁给他,可是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很难……而且,他的继母不是省油灯。”
在交往过程中,他曾无意间透露,当年他的第一任妻子,继母就相当不满意。因为那“只是”个出身梨园世家的普通文工团演员,继母想让他联姻的是大院里另一个大领导的闺女。
可那个“普通的女人”在方小香看来,人美,歌甜,家世好,还有体面的职业,已经是人中翘楚了……这样的儿媳妇都被反对的话,她觉着自己希望渺茫。
本来,她们只是想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可半道她又想,这要能力有能力,要家世有家世的男人,如果生米做成熟饭后他的继母还是不同意他娶她怎么办?给点钱打发,或者给她份好工作打发,这不是她想要的。
为了确保他不得不娶她,她剑走偏锋,玩了一招被强跳楼的戏码,想的是只要有了舆论压力,哪怕是他的继母不同意,组织上为了降低这件事的影响力,也会出头解决,到时候她只要提出她愿意嫁给他,这不就成了吗?
继母手伸得再长,能长到跟上面对抗吗?
她计划得倒是挺好,可谁知道这事居然没有得到私底下的内部解决,而是直接把房平东弄到了军事法庭去?
可以说,她为了能嫁进“豪门”,算是彻底断送房平东的仕途了。有这样的污点,哪怕他以后再努力,干出再好的成绩,每当想要提拔他的时候,但凡有人给递个举报信,或者说两句啥,他就没戏了。
要是再有对手煽风点火,火上浇油,说不定他连现在的职务都保不住。
她们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却没想到房平东,更没想到他的继母会趁机出手。
房平东和房平西是同父异母兄弟,安然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只能说宋致远这类男人,太不关心别人的私事了,哪怕是好朋友他也不关心。难怪安然一直觉着房家兄弟俩不怎么像,可房明朝又挺好看,让她以为美貌基因在房平东身上是隐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