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寻常(1 / 2)

金良等人走后,祝大、张仙姑、花姐忽啦啦都拉开了房门跑了出来,就在中间那间门房里围住了祝缨“又出什么事了?金兄弟怎么跟别人一伙来找你了?”“怎么这两天上门的人都这么瘆人呢?”“还是那个案子吗?”

祝缨关好大门,拿顶门杠把门给顶好,就着张仙姑手里的油灯的光,看了看家人关切的脸,笑道“还是那个案子,昨天那边来找、今天这边来找,咱们两边的东西都不接。”

祝大有点庆幸地说“你也不早说,周将军得罪的是金兄弟!嗐!”

张仙姑道“说了你能怎样?”

祝大道“那周家的东西就不该接,还得跟金兄弟说明白了。”

“你可别跟人家表功了吧!那是你的功吗?”

眼见他们又要吵起来了,花姐道“同金校尉讲了,他还不觉得,他那些朋友怕要以为三郎在索赂了,还是不说的好。”

张仙姑道“对呀,这人情跟乡里一样的,卖好也得会卖呢。老三啊,那个姓周的也不是东西,不能叫他吃个教训啊?”

祝缨道“他的案子上达天听,不好动这个手脚的,关他几天叫他吃点苦头罢了。”

一家人都很惋惜。

张仙姑道“只要跟咱们家没关系就成!睡觉睡觉!哎哟,老三,你还没吃晚饭吧?怎么回事啊?皇帝不差饿兵呢!你快回屋去,我这就把饭给你拿来,放蒸笼里呢。”

花姐就去帮忙,一会儿祝缨把身上的官服换了身布袍子,那边饭也摆了下来,三个人看着她吃。祝缨抱着碗一边吃一边听他们念叨,什么花姐今天开始开方配药了,现在是郎中了。花姐道“都是很常见的时气病,春夏之交换季的时候嘛。背几副方子,差不离的脉,稍作一点增减,也算不得什么本事。”

张仙姑就说这样是很了不起的“你知道症候呀,不像我,就烧符灰的时候觉得可能是,就摘两片药草叶子搁里面混着煮。”花姐从来不知道张仙姑的符水里还有药,也觉得惊奇。张仙姑道“就听老人家说一说嘛,什么金银花去热解毒的,我觉得是热症,就顺手加一点儿。光靠符水,那是不成的。”

又因为连着两天家里来了两伙人,来头都不小,他们就又讨论起案情来。张仙姑说“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往那个地方去,还斗气,能是什么好东西?”祝大道“那也不一定,你瞧那个马将军,有那么多兄弟为他身后事操心,活着的时候一定是条讲义气的好汉。”花姐说“周将军看着一个纨绔,不像会亲手杀人的。”

祝大又问祝缨“老三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缨道“才两天,哪就看明白了?明天还得接着查呢。”

张仙姑嫌祝大打扰祝缨吃饭,然后两个人又口角起来。花姐此时才慢慢适应了祝家的氛围,见祝缨四平八稳地吃着饭,一点也不为父母之间的激烈冲突所动,有点心疼祝缨难为她还能吃得下去。

他们闲聊,祝缨很快吃完了饭,张仙姑收拾碗筷喊祝大一块儿烧水去,祝大又说“柴剩不多了,明天去市里叫人送一车来……”

花姐留下来问祝缨“这案子两边都不太好相与,我看他们,怎么有点儿冲你呢?”

祝缨道“他们冲郑大人、王大人的时候你没见着,人家直接搬出了陛下,厉害不厉害?”

花姐点头道“那咱们家这里已算是小阵仗啦,我懂啦,咱们还照旧过日子。不过,就怕他们冲不动那两位,却拿咱们来撒气。”

祝缨道“我已想好了。”

“要家里做什么吗?”

祝缨道“两头的礼哪个也别接,真扛了雷,我找郑大人要好处去。”

花姐犹豫了一下,道“我有一句话,你只当耳旁风吹过——郑大人待你恩重如山,可有些时候……”

“也别跟他把实底全交了出去,对不对?”

花姐笑笑“你有的本来就少,你好歹给自己留一些儿。你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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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第二天依旧是先去大理寺应卯。

路过宫门的时候,禁军也忍不住跟她打听消息。祝缨也都说“才第二天,没有什么眉目,真有大消息瞒也瞒不住,你们也就都知道了。”

禁军们都说“周将军不像是能下那样狠手的人。”

祝缨奇道“哪样的狠手?”

禁军们低声说“嗐!当时有人看到的么!有话传出来的。还有那个姓马的,据我们探听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祝缨又从禁军那里听到了一些马校尉的坏话,也与花街上说的一样,这人是有些坏毛病。同时的,好父亲当然是个好父亲,做丈夫也不算太差,老婆死了也没再续弦,然而能让家里过得滋润,捞钱也是少不了的。他不喝兵血,但是旁的就不好说了。

祝缨心里自有盘算,只管听着。这件案子到现在,案子本身的结局也不是她能操控的,不管真凶是谁,也是快要露出来了。她在琢磨着,怎么从中动点旁的手脚。

与禁军告别,到了大理寺又被左司直拉到一边问“案子怎么样啦?”

祝缨道“你不是昨夜当值的么?怎么现在还没回家?”

左司直一腔的憋屈“就问你这个案子怎么样了嘛!那个狗屁周将军!昨天夜里搅得大家伙儿也没睡好!”

周游在大理寺里蹲大狱,除了不敢点唱小曲儿的过来,他是变着法儿的作了两天。嫌饭菜不好吃、嫌铺盖不香软,这都是小事儿,他还会嚎,又装病,装得还极像。亏得御医们医术颇佳,且有一老御医应付周游很有一手,半夜被叫过来一看就知道他装病了,起手就是与之前一样的法子整治他,说是普通的积郁,是周游的老毛病了,轻轻一剂药下去,周游药都没吃就好了。

只苦了左司直,他值夜,跟着鞍前马后,还要被宫中出来的人传话训斥“陛下问,大理寺的人是怎么干的?!怎么能虐待人?”

左司直恨不得把毕生所学之十八般酷刑都给周游上一遍,好展示给皇帝看看什么叫虐待。然而他不敢,还是忍气吞声,先守在皇城大门边上等郑熹进宫的时候小告一状,又守在大理寺等祝缨回来,跟这位同僚打听一下,再拜托一下“凶手真就不能是他吗?!!!”

祝缨道“我也想是他,这样大家都清净。”

“还真不是他?”左司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能多拖两天吗?”

“老左?”

“你听我说,就是查案,行,他是冤枉的。就不能是他得罪的人太多被人嫁祸了吗?哦哦,不不不,是他太单纯了,被人嫁祸的!看谁跟他有仇,查他干了什么不法事。这等纨绔,嘿嘿!”

说起这个左司直就有经验了,这种纨绔之家,想要维持他们的奢侈生活是需要大量的财富的。怎么,吃肉的有你,挨打的时候你想躲?你家里干的不法事,积累的财富你享用了,那也有你的一份儿!没听说这些逆案里,犯官的子女享了福还能不诛连的!

左司直跟祝缨直咬耳朵,祝缨听了,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她还要说“老左,你看看大理寺能出多少人跟咱们去查这个案子?翻是着力翻那马校尉的过往呀!你要是有周游的把柄,我给你报上去。就算不能昭告天下,至少让陛下知道,你看呢?”

左司直抄着袖子,愁道“那就不够让陛下生气了,陛下才不会为他一点点发财的事儿生气呢,他爹,死得惨啊!”想当年周游他爹那里拿命换了皇帝和一干朋友的平安,死撑到了郑侯来救驾的。听说,身上起下来的箭头有一大捧。

祝缨道“接着找,反正得找点儿什么出来。老左,你留个意啊,不行就找杨六打听。悄悄的啊。周游那样的人,消息漏出去,你先倒霉。”

左司直道“那还是算了吧。好晦气!你也留意着些,他出来了,怕要迁怒。我回家了。”

祝缨目送他离开,鲍评事又凑了上来,他已听说了周游的一些事情,也有点发愁“这个周将军有点不识好歹呀,哪怕是咱们证明了他的清白,只怕也要讨不着好了。人家又投的好胎,怎么办?”

祝缨道“先把眼前的差使应付过去呗。一会儿还得跟京兆府打擂台呢。”

她说的打擂台不是去京兆府,而是王云鹤和范绍基到大理寺来提审周游。大理寺提审周游,刑部的姚侍郎还要尖着耳朵来听,王云鹤一到,先把刑部的人赶走了,原话是“嫌犯何其多,刑部能为他们每个人撑腰,告诉嫌犯终能脱罪么?”

他已知周游八成不是犯人,仍是这样讲,打的与祝缨、左司直一样的主意你不是杀人犯,也不妨碍我把你查个底儿掉!

王云鹤的本意是肃清京城风气,只要不是用非法的手段,怎么肃清,他倒不是很计较。查案嘛,把嫌犯查个清楚,没毛病!

周游一见刑部的人走了,心里先没底了,他想骂郑熹,郑熹人家不过来,王云鹤来了。周游就说王云鹤白瞎了青天的美名,竟冤枉于他!王云鹤命人拿了张单子给他“我自清廉,所以没收府上的贿赂。至于府上说的什么‘纵使你做错了什么,你也不会有事’我先记下了。你还是官身,我先不打你。说吧,你当晚做了什么。”

周游靠山也不见了,对头也不在了,家里人行贿的把柄还在王云鹤手里,心里已经软了。可他实在无罪可招,因为人压根就不是他杀的,就算打死了他,他也招不出来。

王云鹤是个有经验的人,将周游翻来覆去审了一整个早上,一口水也没给周游喝,周游三餐丰盛,早饭才吃完想方便,王云鹤也只当没听见。周游看着无赖,并不是街面上的真无赖,他也不好意思当堂便溺,脸都憋青了。从小打大招猫逗狗的破事说了一箩筐。

到后来,连“我在五娘家真的没干什么,就送了玲玲一套头面!”都说了,再憋他半刻,他居然想起来这套头面是顺手从老婆妆匣里拿出来的。

王云鹤也不能让他尿裤子,看看差不多了,才让他回牢房去,自己背着手出来了。

郑熹、裴清带着祝缨和鲍评事都在隔壁等着,到了此时都有些佩服王云鹤,这位真不是迂腐之人呐!

郑、裴二会都说“佩服佩服。”

王云鹤却苦着脸说“惭愧惭愧,本不该如此。”

郑熹请王云鹤去他那里细聊,裴清就招待范绍基,两处聊得都挺愉快。一则王云鹤经验丰富,以他自己的观察,周游过堂的表现确实不像是本案的凶手,并且他看过了周游的佩刀“平日不用的东西,保养得倒好。可见周将军的武艺……”比较拉胯。

二则王云鹤还是比较相信祝缨的判断,周游没有进出过莺莺的院子,除非他会飞。

郑熹也心知肚明,他也接受了祝缨的说法,把周游放出去会乱拱。

郑、王二人又彼此心知肚明,刚才在朝上的时候,很有默契地先不提周游是不是真凶,但是要说周游此人平素“不拘小节”,到花街嫖宿的时候也带着佩刀,还拿禁军的身份去放话要弄死人,实在是想放了他都不太好意思放。如果他是冤枉的,也只好等拿到真凶再放他。再说了,一个禁军、一个南军,居然闹出这样的事来,也都该受到教训了。

现在二人又再次达成了共识,郑熹道“人就在我这里看着,案子就有劳京兆了。说来,是晚辈偷懒啦。”

王云鹤道“大理谦虚了。大理不是看一个周游,是顶着刑部与礼部乃至陛下。”

郑熹又说“大理寺前几年才经过风波,如今这些连同我都是新人,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京兆海涵。”

王云鹤道“哪里哪里,岂有不周?譬如锥处囊中。总有让人心服口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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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鹤与郑熹这一番交流彼此都舒心,他与裴清等人一同去的京兆府,到了京兆府已到了午饭的时候了,王云鹤就招呼大理寺的人在京兆府里吃饭。

京兆府的伙食竟不比大理寺差,这让祝缨对王云鹤又多了一些认识。大理寺有钱,是因为郑熹会捞钱。王云鹤还是比较清廉不盘剥的,可见一是会经营,二是经办的人抽成也少了。京兆府的风气确实更好些。

王云鹤把大理寺的三个官儿一同邀到堂上吃饭,且对祝缨一如往日之亲切,夸她“往日劝你读书,你真读书时,又恐你把一身本事丢了。你这本事是没落下,这很好。”

祝缨道“京兆的嘱咐,晚辈不敢不遵。蒙您不弃,晚辈一定再接再厉。”

王云鹤点点头,还让给她再添菜,又跟裴清闲聊了几句。

吃完了饭,才重召了相关人等再说案情。

有他吃饭时的表现,京兆府都明确地知道了王云鹤的意思,不能再给人脸子看了。且祝缨这两天的表现也显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容易被宽容、接纳。再到下午的时候,大家对祝缨就好了许多。

王云鹤与范绍基不能明说不是周游,但是话锋已经转到了“缉拿真凶”上来了。

何京报“昨夜又连夜审了五娘家的妓女,今早又锁了几个嫖客,据他们所言脚上的表记,女尸确是燕燕,不是莺莺!”

就凭这个,何京就觉得祝缨虽然年纪小,还是有点本事的。王云鹤今天审完了周游,回来也表现出周游不是真凶的意思,则与祝缨之前说周游不是真凶也合上了,何京对祝缨已有所改观。

然而另有一个人却不服了起来。

“替换?不能够啊!”杨仵作跳了起来,“生前伤和死后伤我还能分辨不出来?!”

因为据五娘交代,燕燕在案发前就死了,并且是在京兆府勾销了的!今天早上,京兆府已查过了档案,确实是勾销了。因为官妓属于“官产”了,确实有一套比较严格的管理,当年祝缨查珍珠,就是这么查到的。其中之偷梁换柱不是没有,但是账面上的记录是必得有的。它关系到官府的收入!

然而在场的全是在刑名上颇有经验的人,资历最浅的祝缨、鲍评事也都经历过了大理寺的案件复核、龚案等诸多案件。他们都想到了一个可能,鲍评事道“换人的时候,她就不能还是活着的?”

杨仵作还沉浸在“被怀疑判断有误”的情绪里,是站在他旁边的张班头提醒“是说,燕燕报了死,但是其实没死。”

田仵作站他们俩旁边,也帮腔“小人也看过了,确实是生前伤。”

范绍基问道“但是尸身的表记是明白的,是吗?”

两个仵作都说“以前也曾遇过造假,那些手段我们也略知一二。昨天说可能弄错了人,又仔细看了,是真的表记。”

“记下,再审的时候再问明白!”王云鹤说。

何京等人气个半死“这群下流东西,嘴里没半句真话了!”

王云鹤道“你常年办案的能不知道?何曾有一问就招全了的?莫要焦躁。”

何京脸上一红,又坐了回去,心里记下了一笔。

王云鹤又说“周某嫌疑不能全然排除,不是亲自动手,也可能是指使他人。当然,也不能就认定是他,也许是马某另有仇家。现要将这两家都查一查,看看他们有无可能结旁的仇家。”

京兆府办事的人都松了口气,这个他们懂啊!就算是为了查凶案,顺藤摸瓜,咱们查到一点周某的“不法事”,那叫意外收获!他们也不担心大理寺那边,因为张班头、杨仵作越想越气,就这两天功夫两人结伴将介绍他们与祝缨认识的牢头给堵了!

牢头算是知道原委的,嘴也不会为祝缨把门,就说了周游、时公子坑害过祝缨的事。杨仵作当时气就消了一些,说“只为这个,跟咱们说一声就得,何必要亲自弄到大理寺去报复?”

他们今天对祝缨的态度也好了一点。

王云鹤分派完任务,衙门内把五娘家的人再过一次堂,衙门外京兆府查周游、大理寺查马某,要把五娘家在花街上有无对头的事也给查清,再有,还要查找莺莺的下落。

清查也没有什么捷径,就是撒网,与祝缨当年查王府失窃案一样,只能靠笨功夫。祝缨那搜查痕迹的本事,在前三项上完全没用,在后一项上也只能满街乱蹿碰运气,看能不能碰上。

衙役、吏们各领一事,带人撒网去了,官们且要审一审案。

王云鹤京兆事多,要去处理,范绍基、裴清也不再亲自动手,他俩在一处一边喝茶一边聊案情,事情就交给何京、祝缨、鲍评事他们了。

鲍评事就要审“小番”,小番是个绰号,说是五娘的儿子,却不与五娘的丈夫一个姓,因为他俩不是亲父子,小番姓钱,五娘的丈夫却姓赵。何京还是审五娘,祝缨就审五娘的丈夫。

然后是妓女、仆人、打手之类。五娘家那几个男仆,除了小厮,倒有几个打手。

鲍评事在小番那里问到有用的情况有限,小番说“小人在各处伺候,哪里要人就去哪里,什么杂活都做的。咱们家就是伺候人的,哪有什么‘少东家’的说法?连家父家母都要为官人们端茶递水哩。不止这两间院子,这家里,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何京这里倒有点进展,据五娘说,燕燕确实不是她亲眼看着断气的,她也没那个功夫,眼见燕燕是活不成了,再延医问药就不划算了,就让人把燕燕拖出去处理了。何京问她怎么处理的,五娘道“让小番带两个人,一张席卷了,趁夜往外一送,自有人接了去。”

“接的人是谁?怎么就肯接了尸首走?”

“有的人收女尸配婚的,还有些钱拿。这样年轻的还贵些呢。”五娘说。

“燕燕的尸首是谁买了?”

五娘又说不知道,反正这事儿吧,她两头吃,一头是卖尸首的钱,小番跟人接头,拿了钱回来交给她。她这头报了燕燕病故,又花了若干银钱烧埋。不是何京手太辣,除了打就是打,她还不肯招。

饶是何京审多了案子,也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就这般无情么?”

五娘道“妾倒想有情,可连妾自己都是个物件儿,哪有情给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