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围城(三)(1 / 2)

“金汁,快泼金汁!”

督战的士卒挥刀厉喝,顾怀和两个青壮合力抬着一口大锅,屏住呼吸奔上城头,硬着头皮将大锅倾斜,煮沸的金汁就这么被泼下城墙,淋在借着云梯攀附上来的燕军士卒身上。

惨叫声和坠落声传了上来,可没人有心情探出头去看,漫天的流矢用各种角度飞上城墙,一个运气不好,估计就要身死当场。

所谓金汁,就是煮沸了的粪汤,自古守城,这玩意儿都是必不可少的利器,也不知道当初是哪个人才发明出来的,这粪汤一经煮沸,臭味几乎传遍了整个城墙,顾怀脸上罩了块布,可还是挡不住这臭味往鼻孔里钻,躲避箭矢时一个不小心深呼吸了一下,当场就开始干呕起来。

倒完了金汁,没有刀剑的青壮继续留在城墙上也没什么用了,顾怀和两个汉子一起弓着身子往城墙下退去,漫天的箭矢里,一块巨石被抛石机扔上城头,就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剧烈的震动中,飞起的石屑擦过脸颊就是一道血痕,而顾怀他们还是还算是运气好的,一个督战的守城士卒正好被那巨石砸在身上,整个身子都成了肉糜,只剩还握着刀的断手露在外面,看着叫人触目心惊,可是城头上的其他人却好像司空见惯一般,对这种惨绝人寰的情形不予理会,只顾着放箭射杀着城墙下方密密麻麻的燕军士卒。

一个人死了,立马就有另一个人顶上,几个青壮齐力将那石头扔下城墙,那上面还沾着刚才那督战士卒的残余肢体,一个握着刀的士卒走了过来,看见伏倒在地的顾怀三人,冷冷开口:“滚远一些!”

“噗!”话音刚落,一支羽箭飞来,正中他的眉心,锋利的箭头穿透颅骨,插进去半尺多深,刚才还横眉冷目的士卒一声没吭,仰面往后倒去,同为一组的顾怀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心有余悸地在震天的喊杀声里摸向了下城墙的石梯。

城墙上方打得火热,城墙下面的人也没闲着,燕军攻城快两月了,城里的青壮大多被集中了起来协助守城,放眼望去,不知道多少口大锅架了起来正煮着金汁热油,味道夹杂在一起直冲人天灵盖,掩体内还有无数伤兵在惨嚎,征调的郎中大夫在人群中奔走着,满身的血污,黑眼圈预示着他们估计已经好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战争是不允许人休息的,刚刚才下了城墙的顾怀三人立刻又被叫了过去,被督战士卒押着抬起大锅重新上了城墙,如是者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城墙上的喊杀声才渐渐停止下来,半晌之后,才被哭声和喘气声取代。

他们活下来了,在又一次的攻城里。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两个月上演了很多次,从一开始的守城尚有余力,到现在的城青壮尽皆被集中起来协助守城,每天搬下城墙的尸体越来越多,人们的绝望也越来越深,因为外面燕军的攻城...看起来依然没有到头的那天。

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次攻城之后,下次燕军再进攻应该会间隔一到两天,老弱的百姓被驱赶上城墙搬运尸体,回收兵备,而顾怀他们这种负责守城的青壮,则是开始排队领起了口粮。

说是口粮,其实也就是一块巴掌大的面饼而已,而且这些还只有青壮能领,那些老弱百姓,则是要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毕竟青壮如果饿死了,这城墙就守不下来了。

当然,不来守城也是不行的,攻城一开始,就有巡逻的卫队在城里各个角落搜寻,有躲藏起来的青壮,他们甚至可以就地格杀,去守城只是可能会死,但不去就一定会掉脑袋,该怎么选择,大多百姓心中多少都有数。

三两口解决了领来的粗面面饼,喝完了不见荤腥的汤,顾怀叹了口气,开始朝着内城走去,平日没有攻城的时候,是不禁百姓自由走动的,而他现在要去的,就是那座已经废弃了的道观。

围城已经整整两个月了...果然如同顾怀一开始预料的一样,粮食变得比金子还贵,现在的济南城中,已经是饿殍遍地,一片荒凉。

街头的阴影处,一个妇人举着碧玉的镯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大一些:“馒头,就一个馒头!谁能换一个馒头?”

有路过的人换了,妇人接过馒头,才咬上一口,就有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旁边伸出去,一把将馒头抢走,妇人声嘶力竭地追赶,却因为饿得太久头晕眼花,只能放声大哭,看着那抢了馒头的小孩越跑越远。

巷子里,年纪不大的小孩缩成一团,身边躺着一具尸体,那是他的母亲,敞开的衣服间,只剩下了森森的骨头,就剩一层皮还包着,小孩的头埋着,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没力气再动,过了许久,他站起身子好像想走出巷子讨条活路,才走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切在整个济南城都在上演,但没有人会去看这些死去的人,饥饿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它会让人的心变得坚硬如铁,也会让人变成行尸走肉,围城开始时百姓的恐惧,已经变成了现在的麻木和绝望,伴着尸体睡觉,也无法让他们有任何感觉。

原本身影就很单薄,现在更显得清瘦的顾怀走得很慢,归根结底,还是饿的。

没错,他是囤了点粮食,可那点粮食怎么可能够一个成年男子,在日夜守城的情况下吃上两个月?

而且这还是粮食没有出任何意外的情况下,没有老鼠,没有窃贼,但凡道观里藏的粮食出了问题,顾怀都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不用去想守城后发的那点口粮了,充其量只能吊着一个人的命,最近这些天城头出现的越来越多的伤亡,和城中在闹饥荒不无关系。

道观近了,顾怀停下脚步,确定没有人跟着自己,才挑了个僻静地方翻进后院,坐在院子里怔怔无言。

咸菜已经吃光了,道观里不敢生火,他已经吃了好些天的生米,如今的济南城里,任何食物的香味都可能引来一大群饥肠辘辘丧失理智的难民,杀人越货的事情并不少见,顾怀甚至有种预感,如果围城再不解除,接下来可能会上演人类历史上最为恐怖的场面。

吃人。

何等的...人间炼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