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玫瑰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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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纪元11年，地球公历2018年6月27日，高轨空间站里。

明雪，cco创建人，前Eto成员，我的……恋人，她说：“欸，我考虑好了，结婚吧。”

我当时愣了两秒，看起来有点迷茫，然后把她拥入怀里轻轻吻了她的额发。

我应该很开心，还有些激动和欣慰，虽然我大概早就猜到会有这个回答了。

一周之前，也就是6月20日，我向她求婚，在月球背面新落成的永久居住基地“生机”，关闭了所有监控，只有我们两人——应该还有智子——我送她一朵花和一枚戒指，并向她求婚。

花是一朵玫瑰。玫瑰应当是……红色的？它大概率是红的吧。它是来自“生机”建成后试运行的试验田第一批作物，这是人类在非地球天体上栽种出的第一支花。

戒指是铁合金的，表面有一层透明纳米涂层防止氧化与跟皮肤直接接触。它由三枚铁材拼接而成，铁材产地分别是陨铁、地球矿脉还有水星表面被太阳融化又凝固的粗铁矿。

总之，我告诉明雪，今天晚些时候，我会和她商量婚礼的细节。

最近还有些事，它们可能会影响我的判断。

比如：我在地球老家的父母在6月23日又打来电话，这是本月第五次了。关心之外还有对我和明雪恋情进展的催促（求婚一事我并未提前告知他们）。

比如：韦德叛逃事件后，对pdc新一轮的权力拆分接管还在商讨，而我作为重要的证词提供者和直接主导接管轨道激光发射器的人还有一大堆文件要签署，各方都在借联合国催促我。

比如：虽然领导层一致隐瞒了韦德曾计划用轨道激光发射器威胁人类的事，但有人先行逃离地球这事本身就足以引发社会动荡，很多组织要求追责甚至袭击包括面壁者在内的上位者。已有的情报显示，起码有两起针对我的恐怖袭击在筹划。

比如：cco整合中，各派别的利益冲突已接近无法调和，内部矛盾正在让这个曾经的非官方组织变得离心离德。各个派系都在明雪和我面前痛陈利害谋求未来的地位。6月26日，鲍勃·霍尔，那个曾经参与提前苏醒我的前军人也联系我，干瘪阐述着他和他派系的诉求。很明显是被其长官指派的任务。

我后续的行动和计划，会被其上某些条件影响，甚至包括我对婚礼的安排。

现在，我面前站着明雪，她已讲述完她的构想：一个朴素简单，但温馨且让人记忆深刻的计划。正等着我的意见。

我突然感到紧张，这个选择对我而言很重要，我必须谨慎考虑。

思索良久，我说：“暗杀和……整合？”

然后我脑后传来锐痛，痛感让我大叫起来。

……

看着132号陈大壮在他狭小的舱室中惊醒，茫然地尝试理解眼前的一切，4532号研发员记录下测试结果后感到一丝倦怠。

在科学处以“投入产出比过低”为由决定依序终止项目后，项目终于被132号陈大壮推进了一点。

跟地球人联系到三体世界时一样，三体开启殖民地球计划后，陈大壮的突然出现给整个三体世界带来了从出现希望到重现绝望的变化。为了跟那个地球文明的英雄抗衡，三体社会也催生出许多看似疯狂的计划。

就像4532号研发员接手的这个一样。

“利用智子扫描陈大壮及其亲族的遗传信息结构后，人工批量生产其生理复制体，以此助力研究其知识与预见能力的来源。”

这个项目漏洞百出，在殖民飞船启航前，三体人就知道人类的遗传信息会随着成长有些微的磨损与改变，而大壮在登上面壁者位置前三体人和地球人对其基因都根本没有记录，现在采集的遗传信息必然失真。

同样，大壮的生存环境也无法完美复制，而这很可能是影响其预言能力的重要变量。

但是万一呢？事关文明的存续，这样微小的可能性也值得三体投入资源。

但止损也同样重要，按地球纪年来看，如今已是危机纪元80年，项目的样本也已迭代了四代，不过所有样本除了给三体人直接研究人类大脑思考时的量子纠缠效应提供了实验体，在其原本“复制现陈大壮意识”的用途上却几乎没有进展。

陈大壮很普通，太普通了。这在他的克隆体上表现得非常明显。但从进入智子视线以来，除了对人（特别是明雪）的关系上跟三体人记录的同年龄段人类相似度较高外，其超越时代的知识和预见能力都绝不是地球传统教育可以提供的。

所以数十万个系统时过去，在三体世界解析陈大壮行为的学者中，越来越多人开始支持“外援说”。

即陈大壮的异常出自另一个高位文明：一个了解三体文明的、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内预知未来的文明，出于未知原因，借陈大壮做代言人，让他搅动了两个文明的发展。

于是自然而然，三体决策层对陈大壮本人的研究重心转移让克隆计划规模缩小。4532号研发员接手项目时，陈大壮克隆体的数量已被控制在7名。

尽管翻看记录，4532号也知道这个项目克隆体的规模一直被控制在24人以下，但接手时收容实验体的舱室已经空了大半的感觉，还是难免让人失落。

跟人类不同，三体人的透明思维可以让体制更精准地判别一个人的能力和心意，这代表4532号的能力客观而言在研发员中称不上优秀，因此只能分配到这样一个没有未来的项目。

对此4532号并没有什么怨言，但却一直觉得长官们判断错了这个项目的潜力。这是各种强人工智能外，三体进行的唯一一个创造智能生命体的项目，其应用前景绝不止解析面壁者这一点。

但他也知道原因：在殖民飞船上，三体人船员尚需要脱水休眠来节约资源消耗，而这些在天堂般行星进化出来的娇贵实验体却要占用珍贵资源，为他们提供恒定的重力、食物和模拟地球大气环境，这实在过于奢侈。

当初考虑过将这个项目留在母星地表进行，但讽刺的是，不知何时到来的乱纪元让该项目的环境防护投入预期比在殖民飞船上划分舱室的成本更高。

更何况自从五千系统时前E0264科学官背叛种群后，三体社会正在将和平主义拉上台面进行讨论。元首本应该禁止这件事……

“因为元首理解我的观点，并且在里面看到了可行性，你也该思考一番，研发员。”4532号研发员的意识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说明这个位于偏僻舱室的实验室来人了，4532号回头，发现来者是兼任飞船科技执政官的船长。

“长官。”船长不是4532的直属上级，他地位比4532高太多，所以震惊中4532只能叫出这么个模糊的称呼。

就是这位以技术官僚身份成为移民舰队船长之一的人，两千系统时前首次公开提出了对和平主义思潮的讨论。

对于高层政策，4532号并不算特别热衷，他是个普通执行者，就像三体社会中的大部分人一样。他的社会责任就是力所能及地为自己顽强的种族努力挣扎，找到文明延续下去的道路。

这一点上他和元首并无区别，但他没有执政官们的判断力和眼界，自然也就不太乐意置喙政策。之前那些牢骚只是他工作时止不住的思维发散。

好在这些解释他不用再亲自说出口一次，因为船长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了他的思维。不过船长也并不打算追究，只是问：

“这次用历史资料检测克隆体的思维相似实验，似乎有成果？”船长据说有十万小时的初级研发工作经历，他真的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

“是的长官，这次132号克隆体在对七十个系统时前的[面壁者决策思维判断切片]实验里，给出了有史以来最接近的答案。”虽然依旧模糊又暧昧，但这已经是最接近理想实验目标的一次数据了。

“最接近的数据，却依然和理想态相去甚远。”船长已走到4532号身边亲自查看起数据，他一眼就理解了这个边缘项目的报告内容，这让4532号钦佩不已。

实验内容是用智子采集的面壁者陈大壮在某一时间节点的所见所闻做切片，将其用装置临时编译到克隆体脑中，再暗示克隆体根据情报去推测陈大壮当时的行动，测试克隆体能否复现陈大壮的决策。

很遗憾，在整个项目，先后134个实验体的近万次实验中，实验结果都和现实中大壮的决策有巨大偏差。

脑中传来呼叫信号，那是克隆体有需求要和4532号研发员交流前需进行的程序。4532看向船长，船长简单地表示不用介意，于是4532接通了克隆体舱室的翻译装置。

“结果怎么样？”132号陈大壮的询问被翻译成不带感情的三体语，还附带人类表情捕捉分析后的注释：期待、疼痛、担忧

因为巨大的物种差异，三体人很难从人类表情上去推断对方情绪，因此需要借助人工智能去分析。

初次参与实验进程的船长有些疑惑，他问4532：“你们平时会有这种直接交流吗？”

4532诚实回答：“这是后期稳定克隆体精神状态的一部分措施，在之前的克隆体培育状态中，我们迭代过好多次培育和实验流程。

“比如减轻脑机接口的刺激——人类对痛觉的忍受程度比我们想的低得多，还有把意识切片的灌输从永久变为临时性的，永久的记忆输入会导致克隆体自我认知错乱甚至崩溃。

“而我从前几任项目管理者留下的数据里发现，相比人工智能辅助，由管理人直接回复与交流，对保持克隆体心理稳定和配合意愿效果更好。”

“这就是刚才实验取得阶段性成果的原因？”船长又问。

“不确定，长官。一开始我们确保每批次克隆体的培育和训练模式都相同，但仍会出现显着的个体差异。后来我们用了相对动态的交互跟养成模式，132号最特别的地方其实是……”4532号顿了一下，有些紧张地说：“我将实验项目的原本目的和他的处境告诉了他，而其他克隆体则是按照规范告知的虚构目的。”

“今天来之前我看了一遍这个项目的管理规范，私自向克隆体告知真相应该是违反条例的。”船长理解了4532的紧张来源。

三体人的本能里没有隐瞒，跟人类接触够久的4532一瞬间有点羡慕人类隐藏思想的天性。

这代表着4532号研发员的职业生涯完蛋了。虽然不至于死刑，但只有这项职业技能的他很可能会因为失业太久被判定失去社会价值而销毁……

不过船长似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示意4532该回复132克隆体的对话了。隔着单向观测窗，两个三体人不凭分析仪也能看出132因没得到回复逐渐加深的不安。

于是4532号回复：“结果很出色，做得不错，[大壮]。”

船长注意到了他对132号克隆体的称呼，问：“既然132号已经知道自己是克隆体的真相，那么[大壮]这个掩饰性的称呼是否还是有必要的？ ”

显示器上显示132号正表现出“自豪”和“开心”，但面对船长提问的4532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回答问题上。

“因为他似乎沉浸在自己有机会取代面壁者陈大壮的臆想中。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在我向他传授他存在的目的后，称呼132号[大壮]似乎成了一种很有效的激励……”

“还有其他不合规范的克隆体吗？”船长的提问让4532号猝不及防，他自然和盘托出：

“我私自将132号和129号作为对照组，132解释了整个项目的背景，而129则指告诉他短期目标，连项目设计的掩饰性背景资料也没有透露。”

“结果？”

“结果是132号展现出了很强的主动性，而129则相反，虽然不抵触实验，但各项反应似乎都变得迟缓，不过除了刚刚那次实验数据，两个个体的实验数据本身并没有偏离之前实验数据的期望。”

“也就是说，对于真实实验背景的了解程度，是和克隆体实验意愿高度正相关的？”舰长略微思索，又提出问题。

“不一定，因为已经影响到实验数据采集，因此我恢复了对129的掩饰性背景资料传授，但却似乎对其造成了更深的困扰……”

“你的工作保住了。”船长打断他的话，突然宣布，“思考到这一点的同胞很少。”

没等4532号舒一口气，船长的提问又抛向了他：“还有，'掩饰性背景资料'的具体内容是？”

“是告诉他们，我们提前对地球发动了攻击，而他们作为被保存下来的面壁者计划的一部分，需要去复原那些人类最伟大头脑的想法以找到拯救人类的方法。”

船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听起来像是二流科幻小说的设定。”但转念一想，他又理解了：“但如果这是他们了解到的唯一一个信息源，那么他们会倾向于相信的。”

这下轮到4532号提问了：“对不起，长官，那个，二流科幻小说是？”话一出口4532就后悔了，他没资格向船长提问的。

“我的双亲中有人参与了‘解剖师’的开发，所以我会对一些人类社会文化更了解些。”船长没太在意研发员的僭越，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而科幻小说，就是地球软弱文明太过安逸的一个缩影——用假想出的科学原理去创造一个虚构环境，接着讨论社会和个体问题——总之，是虚构艺术作品的一种。”

原来如此，“解剖师”创造者的子嗣，难怪他会是船长。

解剖师是另一个三体人的伟大工程，立项于面壁者陈大壮冬眠期间，也是三体社会发现地球后最绝望的时期。那个沉眠着的面壁者看透了三体的一切，所以三体人只能在他醒来前去创造出陈大壮也不了解的什么事物，才能重新获取信息优势。

因此“解剖师”计划诞生了。一开始，很多人惧怕陈大壮会在醒来后洞悉这个计划（就像他之前毫无道理地了解了三体人的一切那样）反而招致报复，但仍然有一批最优秀的学者和科学家投身其中。

因为三体人们才学会简单的保密工作，计划要求完全不与外界交流且必须在陈大壮冬眠醒来之前完成。包含计划制定者在内的参与者被完全隔绝在实验中心，如此一来，便隔绝了泄密的可能性。

三体社会只知道计划的目的，但完全不知道进度或内容，他们只是向实验中心这个黑箱中投入被要求的资源。

当cco开始筹划提前苏醒大壮的消息传来时，大部分人甚至都已淡忘了那个实验中心的存在。但在苏醒大壮的小队出发前一个月，实验中心报告目标完成了。

成果是一个在三体世界并不罕见的强人工智能，它被命名为“解剖师”。按照标准规格，解剖师拥有2.4单个智子的算力，只达到三体世界服役中最强人工智能体算力的八分之一。

“这就够用了。”面对元首的质疑，它的总设计师自信满满回答。

在cco小队带走大壮的一周前，解剖师完成了检验和应用调试——“对人类社会及个体用行动趋势预测智能体”是它的正式名——在接上智子传回的实时数据后，事件预测成功率已经达到了接近八成。

这个成绩超越了所有投入人类社会学研究的三体学者，解剖师被立马部署进了战略中心，而它给出的第一个目标指导便是“在必要的时候协助cco完成苏醒大壮的计划”。

这才让cco在救出大壮过程中收到智子提供的密码。

一开始，三体决策层以为解剖师是为了触发维德设下的解冻以陷阱，解决掉大壮而如此指导，因此通过了命令。

但当大壮被动地断臂生还后，解剖师立马给出了下一步方案，并表明以此向陈大壮传达三体世界的谋略进步和平等的交易关系，完成“合作解决维德”的初阶战略目标才是目的。

这就是解剖师的首次战略部署，为了达成让三体高层不会否决的方案，它甚至选择了对三体高层部分隐藏真相。

尽管保守派们对解剖师的可控度提出了质疑，但代码锁死的优先三体人利益逻辑和出色的谋略性能，依旧让它成为了鼓舞整个三体世界的传奇造物。

而与此相对的，却鲜少有人提及解剖师的架构者们。特别是在这令三体社会骄傲的智能体运行数十万系统时后。

他们中有好几名因操劳或者心理问题而在工作期间离世，而剩下的也再也没能回到正常生活之中：对三体人而言，去理解和编写一个基于欺骗和人类社会规则的程序已经近乎精神污染了。

被污染的“物件”不应该回到集体，那对社会有害。他们被划分成立了单独的社区，成为了被隔绝的英雄，再也没有跟他人有过思想的直接交流。

研发员4532有过一段三体人中还算闲适的“童年”，让他有余兴了解到这类冷门的历史。由此，他对船长的尊敬更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