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身旁,同伴和他一样恭谨地拄着刀柄跪在台阶下。
同伴睁开眼,同样粗重的喘了口气,仿佛也被幻象里的那一刹刀光给惊到了。
孟濯打量自己身前的那柄刀,长三尺余,但刀身比之齐沧的那柄要宽寸许,没有秘钢开锋,但刀锋之锋锐料必不输齐沧的那柄刀。跟齐沧的刀一样,他这柄刀上也篆刻有玉虚宫的加持符文。但孟濯心想,即便是自己握着这样一柄刀,面对巷子中的那场暗杀,估计比齐沧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一刀……太凶险了些。
置身之处乃是一间宫殿内部华贵无双的大殿,中央是九层高台,四周环绕着黄金铸造的十二生肖,它们的头颅昂起,承接着大殿上方打开的天窗中落下来的日精月华和璀璨星光。光华闪烁间,那十二只生肖就仿佛活物一般,仿佛下一秒就会扭动头颅向着你鸣叫嘶吼。
再往外围,是一圈复一圈的蜡烛,火光直立,稳定的好似殿中没有丝毫的风。
大殿的穹顶之上,刷了漆黑的一层油墨,以银屑和宝石点缀成了漫天星辰,其中最为耀眼的,是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分峙左右,遥相呼应。随着时间的迁移,当天空黑下来时,当星河变得璀璨时,整个穹顶会以中央的天窗为轴心缓慢地旋转,让殿中之人再难辨清他们头顶的是大殿穹顶还是真实星空。
在高台正中央站立的那个女人缓缓收回了打出响指的手,随着呼吸,罩在面上的轻纱微微动了动。
一袭白衣拖地,初看素雅,但再仔细观瞧,便会发现在白衣上,其实还用比白线稍亮的珠光色丝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云纹之中一轮圆月若隐若现。
即便看不清女人全貌,但是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却足以让人看的着迷,那种内敛的艳丽,当真是勾魂夺魄。
她的另一只手托着一个石匣,打响指的那只手原先按在石匣中那颗瞪大眼睛的头颅上。此时女人换成两只手抱住石匣,对于里面的那颗头颅,眼底只流露出淡淡的可惜。
头颅的下方是一截被斜着砍断的脖子,因为高差问题,特意在石匣底部斜着铺了一层绿豆大小的碎石。如此,才能让那颗头颅保持着稳定。
“用刀的技巧未必有多高,但是魇术已算登堂入室。巧借天时地利,以及利用了齐沧的自负和焦躁,让这场暗杀顺利的不像个样子。接天楼的人,即便年纪不大,也很厉害碍…”女人的声音冷漠如山巅雪,“你们都看清了么?”
“属下无能,依旧看不清他的相貌。”孟濯和他的同伴齐声回答。
“这也不怪你们,让你们看这一场幻象,只是先熟悉一下他的手段罢了。玉虚宫的探魂术,虽说可以知晓人心之中最隐私的秘密,也可以读取刚死之人的记忆,但可惜的是接天楼的杀手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总是避讳露出真实的面容,也会在杀人时动用充满迷惑意味的魇术。正因为他们早就提防着探魂术,所以才这般难对付,这帮见不得光的老鼠1女人冷冷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接天楼的人既然露头了,就得想办法解决他们.冥羽’,那个最近在天都城里声名鹊起的杀手,我希望能尽快看见他落网。天都城里关于他的故事已经流传得太广,时间一长,恐怕老百姓们会将其妖魔化,顺带着平天卫和玉虚宫的名声与威严都会受到连累。如此下去可不行,我希望平天卫能够拿出行动来。”
“是1高台下的两个人齐声回答。
出了大殿,重新走到阳光下,孟濯深深吸了口气。明明还是白天,但在那座大殿之中,因为那漆黑的穹顶,总让人觉得已然是黑夜。月阴大人说接天楼的杀手是见不得光的老鼠,但貌似玉虚宫的人也不怎么喜欢日光。孟濯赶紧摇了摇头,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抛之脑后。
他身边的同伴摸出手帕擦了擦汗,方才那般紧张的气氛中,人会连冷汗都流不出来,这时候放松下来,汗水才抢着涌出。
“我以为方浩你能胜过我,没想到也这般没出息。”孟濯笑着也擦了两把汗。
“我在平天卫的资历怎么比得过部首你呢?初次进入玉虚宫正殿,能忍住不出丑已经很厉害了。”坎部副部首方浩微笑着回应。
方浩是一个瘦高的青年,大约二十四五岁,瘦削的面颊乍看起来说不上漂亮,可是一笑起来,却让他显得有些格外的阳光。
孟濯和方浩同属平天卫坎部,但孟濯是坎部部首,比之新近提拔至坎部副部首的方浩资历还要老一些。孟濯并不很清楚这位同僚的过去,只是隐约听说方浩来自兖州的碧涛城,以前是个低阶的小军官,曾经随着军队辗转过很多的地方。
方浩虽然加入平天卫的时间不及孟濯,但是能够得到国师亲睐,将其拔擢为坎部副部首,单凭这一点,就令出身贵族的孟濯都不敢轻视。
两人都算年轻,整个平天卫的人似乎年纪超过四十的都没几个,也许年轻的朝气,是目前龙夏最为需要的一种力量。
天都城里只有方浩跟他走的最近,久而久之,孟濯倒变得再也不在乎所谓出身一事了。
与人相交,重的是感情而不是身份。
“当时月阴大人是否看了我们一眼?”方浩犹豫道。
“不错。”孟濯点头,“虽然月阴大人始终用轻纱蒙面,但当她伸手按住齐沧的头颅时,我看见她微微抬了一下头,不知道怎么就觉得她的目光穿透轻纱和我对了一下,然后瞬间我就觉得自己走在那条巷子里了,接下来便是借助齐沧的视线,看了一段其生前的影像。”
“真是比梦魇还可怕……那种无能为力坐视悲剧发生的感觉,这辈子都不想再尝试了。”方浩这么说着,微微哆嗦了一下。
“这就是玉虚宫探魂之术的厉害了。月阴大人读出了齐沧死前的记忆,再以幻术施加给我们。也许正因为掌握了这等秘术,玉虚宫才能掌控着整个天下的秘密吧?”孟濯叹了口气,“国师坐下地位最高崇的‘二仪’之一月阴大人,亲自施术读取头颅里的记忆给我们看,这是一种荣耀,也是莫大压力。如果不抓住这个‘冥羽’,我们的回复不会令国师满意的。”
“嗯。就算不为了国师,齐沧是我们坎部的人,也应该为其报仇1方浩狠声道。
平天卫八部,坎部之中有三个最为优秀的武官,孟濯、方浩和齐沧。
而如今,坎部就这么平白无故的失去了一名优秀的同僚,这怎能让人不恨?
“是啊,齐沧的仇,一定得报1孟濯随之应道。
两人说这话,已经走到了玉虚宫大敞的门下。
门檐外,恭敬的立着两排玉虚宫年轻信徒。
玉虚宫的年轻信徒们穿不得白色,只能穿次一等的青色道袍,但即便如此,当他们站在一起时,那身样式简单的道袍,也显出了不得的尊贵。
他们的脸白得几乎看不到血色,神情淡漠的如出一辙,一眼看去都分不出谁是谁来。
进了玉虚宫,他们已经舍弃了自我,只剩下心中永恒不变的信仰——国师大人。
他们一起躬身表示了对两位平天卫武官的送行,很恭敬,但也很疏远,这种感觉令人很不舒服。
走出几米之后,孟濯转身回头貌似不经意的看了一眼门内漫长的石道。
这条路在日光下一直延伸进去,仿佛通向的不是那座浩大光明的玉虚宫正殿,而是通向了一个极其幽深晦暗的所在。
来时路,去时路,刹那间在记忆中变得恍惚,孟濯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如何走过去又如何走回来的了。
孟濯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拉了拉方浩的衣袖,强忍着胸口处的不适感一起走出了玉虚宫。
“部首也注意到了么?那条路有问题。”
方浩站在街上,迎面有热浪和尘土的气息,呼吸着人间的真实的空气,他这才觉得自己尚且还活在人间。
“是的,我进去的时候特意估算了距离,走了大概五百七十三步。但是我回来时才惊觉距离变了!看起来明明是相同的一段路,回来时我却走了七百二十一步。这之间差出来的一百来步啊1
“部首莫非也是第一次来?”
“是啊,若非此次冥羽杀的是我坎部之人,估计我也没机会来玉虚宫一趟。”
“若是可以,真不想走这一趟,真是不好的回忆。”方浩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也许再走一次,又不是七百二十一步了,是一千步,或者一万步……我听说玉虚宫掌握着非常独特的阵法,施展开来,可以让人永远迷失在阵中,也可以瞬间天翻地覆拔寨屠城。”孟濯淡淡说着,眼中却透露出一丝敬畏。
“修行人,总是比武官们花样多一些。”方浩低声说。
“这话说的可就有些自贬了,真论起来,还是武官们来的更直接些,刀刀见血,才叫热血1孟濯笑道,“今晚有空一起饮酒么?商量一下该如何对付那个‘冥羽’。能在天都城藏了这么久,要缉捕他可不容易,咱们得好好想办法埃”
“好。”
“那就去如梦阁,说不定能赶上锦瑟姑娘有空。”孟濯看着天边即将落下的那轮红日,叹了口气,“可惜齐沧再没机会听其唱曲了,当初他可是说要掏空家底让锦瑟从良的。”
“有咱们照拂着,谁敢欺负齐沧的遗孀?”
“可不能这么说啊,锦瑟姑娘……可并非齐沧或者你我能够占有的,若得机会,远观即可。”
“一个低贱的妓……”
方浩还没说完,孟濯已经转头死死盯住了他的双眼。
方浩咳嗽了一声,想到了那位锦瑟姑娘的恩客当中,身份最为特殊的那位存在,连忙摆摆手道:“算我失言,我先回家换套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
方浩远去,孟濯这才放松了表情,瞟了眼玉虚宫,也向着自己的府邸而去。